沐浴着人造月光,享受着屋里适度的暖气,我觉得自己终于回归了一个城市人类的正常生活。当然……除了这月光觉得有点假之外。
“睡了吗?”
我妈轻轻叩门,得到我的回应后轻手轻脚进屋,帮我打开了墙角一盏夜灯。
“你明天有手术,还是早点睡吧。”
“我知道……但是我睡不着。”
我索性从床上爬起坐到窗台上。玻璃透出星点冷气刺激着我的皮肤,这月光甚至有点刺眼。
“想什么呢?跟妈妈说说。”
她坐在我床脚,边说边帮我整理好被窝。
“已经说过我不是小屁孩了……”
我无奈得很。没办法,不管我多大,在我妈眼里都是小孩儿。
“哎呀没关系。你这段时间都在哪?干些什么?和我讲讲吧。”
于是,从跟随方泷登上列车,到后来的烈鬃,御风爵,珀虎……我都事无巨细地讲给她听。而她带着微笑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
自从我们间没有共同话题已经有几年之久,我们很久没这样好好谈过天了。
“真好,”听我滔滔不绝,她眼里竟闪起了光,“这才是真正适合你的世界。”
是的,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世界。这过程中流汗流血都有之,但我回首时才发现,这苦这痛增强了我的气力,丰厚了我的阅历。如果重来一次,我绝对会再一次选择这条路。
“在那边交了朋友没有?”
“算是吧,”我挠挠头,“有几个比我小的同伴……他们一开始拉我进他们的小队,后来我们就成朋友了。”
“交朋友可别总让别人主动……”她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不过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现在已经是男子汉了。”
“……我以后恐怕大部分时间都要呆在外边了,你怎么办?”
沉默了半晌,我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什么也不说地憋在心里,恐怕会让一个母亲加倍痛苦。
“不用担心我。当年我接过襁褓中的你时,就像你现在这么大。”
“十五岁?”
“差不多,也许再大一点。所有成年人都上了战场,一去不归,还能有谁来养活你们这些小家伙?”
她笑得轻松,脸上细微的皱纹加深了些许。我强忍胸口的悸动,想象一个少女正值花一般的年纪,却要提早担心起家务活计,背负整个种族的希望。
“你当时……不觉得害怕或者……担心吗?”
“有那么一瞬间会觉得吧,”她双目迎向清澈月光,“但大家都这样,相互安慰度日,不也坚持了这十几年吗?”
“从我小的时候你就一直在一边工作一边照顾我吗?”
“一开始不是。因为大家都还是小姑娘,没经验。他们组织了课程,专门手把手教怎么养孩子。每天抽时间去上课,顺便领补助粮食和必需品。那时候的补给都是每日一发,幸亏你那时候吃得很少,奶粉只吃十毫升,我这才能稍微轻松地把你养大。”
“过了几年形势放松了点,他们就开始给我们提供工作了。正好你们也能上幼儿园了,我们就白天工作,晚上接你们回来顺便做家务。一开始确实感觉每天累得半死,但习惯了就没觉得怎样了。”
我叹口气。都说“习惯了”是最无奈的诉苦方式,但我在她的语气中只听出了云淡风轻。
“你呢?在外有没有财政吃紧的时候?如果有……”她顿了顿之后苦笑道,“……唉,看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外面的货币是不是和我们用的不太一样?”
我点点头,是很不一样,远没有摇篮里的统一货币用得方便。出门在外还要携带大量硬币,累都累死了。
“接下来可要靠自己了……妈妈没什么能给你的,只能祝你好运了。记得……有时间回来看看。”
“嗯,我肯定会回来的。不过现在外面形势不太好,短时间内可能回不来。”
“没关系,我理解。”
我们面对面沉默,两人都不知该以怎样的话题继续。
“明天用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我连忙拒绝,“小手术而已,可能之后也就留院观察那么一两天。你儿子真不是小孩儿了……”
“好好好……”她笑道,“那快睡吧,现在已经半夜了。明早几点起?”
“方泷没告诉我,但我觉得越早越好。”
“好吧,那晚安。”
“晚安。”
看她离开房间顺手带上门,我长长舒了口气。虽然并没犯错,和她促膝长谈总觉得压力山大,可能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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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大脑就被煎蛋的香气唤醒。按照记忆中熟悉的程序起床,抬手一摸,洗净的衣服果然叠放在床头。
洗漱过后坐在饭桌前,煎蛋与薄葱花饼叠放在盘子中央,右手边一杯温热的牛奶。我想伸手把牛奶推开,然而一只手强行拿过牛奶杯,放在我眼前。
“牛奶必须喝!”
我无奈端起杯子,一口气把牛奶喝掉大半。她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把藏起来的筷子递到我手中。
“慢点吃,不够锅里还有。”
筷头轻压煎蛋腹部,柔软的饱胀感呼之欲出。蛋黄中心满满的溏心烫舌,但我仍要让它填满整个口腔。
这几个月在食堂早吃腻了方便快捷的炒蛋,盘中这两个用心掌握火候的溏心蛋实在是种享受。
我正把葱油饼塞了满嘴,手机突然响了。我抓起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小子,准备好没有?」
我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死。这不是方泷吗?这货怎么弄来我的手机号码的?
「没有!吃饭呢!」
「好,我们马上到。」
郁闷地翻个白眼,我只能加快速度解决掉盘中的其他食物。
“怎么了?”
“有人来催了,我擦擦嘴就走。”
本来还想认真享受回家后的第一顿早餐,没想到高兴没到三分钟就被人把愉悦心情搅和了。
抓起手机和背包走到门口,我妈忽然抓住我肩膀,另一手用湿毛巾擦拭我的嘴角。我尴尬地伸手蹭蹭嘴边,准是刚才吃煎蛋时候沾了溏心。
“记得问一句要留院几天,发短信给我。不用害怕,他们不会骗你去危险地方的。”
“知道了。”
方泷那帮人这几天都拿我当宝,生怕磕了碰了,还敢对我做什么?但方泷自己不都承认是看我好骗才带我出来的么?还说不会骗我?
不过说笑归说笑,我一步步走下台阶时,仍能觉出身后落在我肩背上的深深目光。这目光压得我不敢回头,就这么一步步转过楼梯拐角,直到完全脱离。
“上车!”
有辆银灰色轿车停在楼道门口,乍一看去就是平民百姓的私家车。见我出了门洞,司机按响喇叭,透过副驾驶窗玻璃朝我招手。
“我们要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了。”
司机只瞥了我一眼,把手中照片收起,另一手转动钥匙。这车里有股令我不太舒服的气味,既陌生又带着尘土的腥气。
“方泷呢?”
“他在那边等着,”司机把定好导航的手机塞进支架里,“把安全带系好。”
“还要定导航?”我严重怀疑方泷找来的这个司机的专业性。
“不然走错路还不浪费时间?那地方忒不好找,我们也就是跑个腿挣两口饭钱,给条活路吧小少爷。”
“呃……不好意思。”
这司机看来不太健谈,我更不想和他多聊。车子一路沿着导航在小巷中钻来钻去,最终停在一所挂着破旧招牌的诊所门前。
“……就这里?”
我推开车门,对着这个挂满蜘蛛网的门面愣了三秒钟。
“按照他们给的地址……”司机也直皱眉,“……应该是这里。你在门口等会,看看有没有人出来接你?”
“……那你可别直接开走了啊,不然我可回不去。”
“放心,不把你送到地方我就差不多白跑了,”司机挠挠头,把车子熄了火。
地方偏僻,卫生条件堪忧,方泷为什么会找这么个地方给我做手术?信得过吗?难道他部里的经费真的吃紧到这个地步?连个像样的医院都去不起了?
我左右打量小诊所四周的环境,相邻的其他店铺虽然破旧但也算正常。这是条老街,印象中我曾来过这里。但那时还小,觉得阴森就远远避开了。真没想到这种老巷里还开着个诊所。
无奈之下我掏出手机,拨电话给方泷。
“喂,你们到了?”
“啊……算是吧?我不确定。”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你下车了吗?那个司机把你送到没有?”
“我的意思是,”我清清嗓子,“这地方也太破了吧,不是去医院做手术吗?”
“哦,这个你不用在意,”电话那头方泷顿了顿,“你在门口别乱走,我出来接你。”
“……好吧。”
“怎么样?”司机摇下副驾驶窗户,挑眉问我,“联系上人没?”
“联系上了,一会就来接我。”
“那就好那就好,”司机如释重负,“还以为又白跑了。”
正在这时,破旧诊所的门咚地一声闷响,干结的蛛网与灰尘抖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