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芙如醒来的时候浑身发冷,四肢酸软无力,好像刚刚生了一场大病。她抱膝坐在地上,眼睛空洞无神,脑子却很清楚。从她醒来到现在大约一个时辰,已经大致摸清楚了现在的情况。
第一,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不久之前喝了毒酒。
按照毒酒的烈性来看,她不应该还活着,那么之所以现在自己还有体温,还能呼吸,大概也就一个可能了。
阎王爷不收她,或者嫌弃她性子太软弱,把她送了回来。
她重生了。
第二,这是一间废弃的厢房,因为空气中到处都散发着尘螨和灰尘的味道。而且用手在地上摸一把,上面的灰能把指尖原本的肉色盖得一点看不出来。
她观察了一下这间房的布局,虽然里面什么都没有,但是却透着一股非常熟悉的感觉,因为不久之前,她就是死在这里。
这间房有一张向北而开的雕窗,头顶的悬梁又高又厚重,屋,整个皇宫唯有这栖霞殿有尖顶厢房,正象征着独一无二,心尖独宠,她当时听了心里就如抹了蜜一般。可是没想到,话都还热着,他就御赐毒酒,亲眼逼她喝下去。
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
从前常听这句话,她还不信,这样的事情怎么会落在自己头上。可是当事情真的来临了,不跟她小打小闹,直接送了份大礼。
芙如忍不住心寒,之前的情形不停在脑中回放,一遍又一遍,残忍而绝情,伤的她鲜血淋漓。
“宣妃私通外臣,祸乱宫闱,特赐鸩酒一杯。”
那个人漠然地望着她,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此刻有沉重有悲悯,然而更多的是冷酷,对她的哀求和痛哭无动于衷。
“皇上,你真的不信我?”她身体颤抖,嘶哑着嗓子问道。
对方长久的沉默,默认了那个答案。她觉得遍体寒冷,忽然觉得罪名其实无关紧要,判她死刑的是他的态度,他根本不相信她。
“那一切就如皇上所愿。”
她一仰脖子,喝得干净利落。
神志涣散之际,她却忽然感到自己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个怀抱很熟悉,是她一直以来都贪婪渴求着的。他是不是觉得她可怜,所以临死让她不留遗憾。
本以为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她安静死在他怀里,无论爱恨就此了结。可是,他却流泪了。
他的泪落在她的脸上,温热地划过眼睑,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为这一刻的觉察感到震惊,明明是他下旨要赐死她,为什么要为她哭?
是不是代表,其实他也是有那么一丁点爱她的?
柳芙如知道自己没什么出息,一颗心全吊在了这个男人身上。可正因如此,她接受不了一败涂地,接受不了一腔真心毫无回报。至少让她看到一点点成果,让她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有她的位置。
她听到他说:“对不起。”
这一句话让她的心全面崩塌,她故作洒脱地饮酒认罪,大无畏的勇敢赴死,可是现在才觉得自己实在太冲动了。他的声音含着痛苦,带着不舍,一双手轻柔地在她脸上流连辗转,生怕扰了她。
她忽然觉得,其实这一切或许另有隐情,他并不是真的想杀她,这不是他真心想要的结果。
盘旋在空中的灵魂开始挣扎,不顾一切地想要钻回体内。她不想这么含混不清地死掉,她要了解事情的真相,她还要问他要一个答案,她要他明确地回答她——
他爱不爱她?
或许真的是因为她的意念太过强烈,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竟然真的实现了。
她回来了。
柳芙如此刻只想笑,没有什么能表达她这种错综复杂的心情。
她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素净藕粉色宫装,浑身上下半点装饰都无。她记得当初伺候皇后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望着自己的手,葱白纤细,指尖部分微磨破了皮,因为缺少保养而显得有些干燥。右手中指内侧有一条划痕,结痂脱落之后长出了粉色的新肉,这处伤她印象深刻,是当初帮皇后整理书籍时不小心划伤的。
而这些粗糙,在她成为宣妃之后便全部消失了。
但这些还不能完全说明情况,她现在必须要出去看看。
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本以为自己应该很镇定,可是开门的时候,颤颤巍巍的手还是出卖了她。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她自嘲地笑笑,轻拉了一下门。
门纹丝不动。
咳,手滑了。
柳芙如,你冷静一点,她在心里说着。
手下的雕木纹理清晰而深刻,透着些微的凉。她能听到外面鸟儿的啼叫,有轻轻的风的声音,能够清楚察觉到周遭世界的生动与鲜活。
这一次,她稳重而缓慢地将手放在门上,用力一拉。
门外春和景明,鸟语花香,恍若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她想了一下,决定打消去太平宫的念头,而是先去皇后的福恩宫看看。
毕竟她现在一身皇后宫女的打扮,到那去更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福恩宫门口,远远地就看到宫女采环守在外面。采环性子比较迷糊,年纪不大,有这个年龄特有的娇憨和可爱,一直都跟芙如很好,平日也常常黏着她,很好说话。
芙如决定从她下手,慢慢朝她走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采环看到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不可思议地问道:“芙如姐姐,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这是什么意思?
芙如心里一阵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干什么这么惊讶?”
“娘娘不是说有事要和姐姐私谈,可是姐姐出来我为什么没看到?”
“你啊,又打瞌睡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在打着鼓,嗓音都比平日紧。不过她这话说的没错,采环素日就爱瞌睡,有时候站着也能睡着。
“没有啊,我不记得我睡着了啊……”她怀疑地自言自语。
芙如怕出纰漏不敢和她细究,连哄带骗劝她回房去歇一会,这才松了口气,看看周围没人,轻手轻脚地进了殿。
殿内跪着个宫女。
皇后琅然端坐在白玉镶绿松石的凤椅上,目光淡淡地望着跪着的人,开口问道:“想出答案了吗?”
宫女垂着头,低声道:“回皇后娘娘,奴婢有答案了。”
“说吧。”
只见宫女重重叩了三个头,虔诚地伏在地上,一字一字清晰缓慢道:“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愿为娘娘分忧,愿为皇上分忧。”
这声音,这情形……
芙如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听到这些话感觉如遭雷劈。
这就是她想要的第三个结论,如今的时间是死时的两年前。
她记得很清楚,当年皇后屏退众人,将她叫到跟前问:“芙如,本宫让皇上册封你可好?”
她想了好一阵,然后伏拜谢恩。
如今的一切都与当初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以旁观者的身份。
她现在只想知道……被她旁观的那个人,是谁?
芙如心跳如鼓,她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稍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她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答案,却远比发现自己还活着要恐怖得多,她的身子不可遏制地发抖,她看到那个人站了起来,缓步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她与她的距离本就不远,尽管宫步迈得缓而慢,可是这样短短的距离也不过六七步。
不,更短了。
三步,两步……
芙如手心里全是汗,她听到脚步声清晰有力,仿佛就在耳边。她背靠着墙,试图靠门与墙之前的缝隙隐藏自己,她紧缩着小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张纸。
来了,她来了。
她瞪大了眼睛,透过半透的空隙死死地盯过去。
只不过一闪而过一个剪影,却让芙如脸色刷白,几欲昏厥。
那个人,脸颊清瘦,肤白盛雪。
那张脸她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她自己。
芙如紧紧抠住了身后的墙,仿佛要把墙抠下一块才能掩饰心中的震惊。
如果刚才那个人是她的话,那自己又是谁?
如果那个人不是她,那完全相同的长相又作何解释?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是温热而真实的,她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缥缈的灵魂。
芙如胸口剧烈起伏,她深吸了两口气,跟着那人走了出去。
看她的方向,应该是往尚衣局去的。芙如一路跟着她,观察着她走路的姿势。模仿一个人容易,可是有些细节是印刻在骨子里的,再细致的模仿也不可能一模一样。
然而,她越看越是心惊,不仅是那个人姿态与她无异,更是因为出现在她眼前的一幕情景。
那个人原本走在宫道上,可是当路过一处树丛时,忽然身形一闪就进入了一处隐蔽的小径之中。
芙如瞪着她消失的地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脚底却宛如被钉子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可是她知道,她竟然知道!
从福恩宫到尚衣局的距离看似远,可如果穿小路过去却是一条直线距离。这是芙如小时候在宫内玩时发现的,那条路藏匿在灌木草丛之中,从外界看不到通路,只有穿过表面的灌木才能进入。
而那个人在没有任何指引的情况下,没有犹豫,没有观察,而是径直走向了树丛深处。
如果事情真的是按照从前发展的话,那接下来她会听到——
“啊!”
隐蔽的小路上忽然传来那个人的惊呼,还有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芙如面如纸色,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一旁的树上,如果说重生还不足以让她震惊的话,现在发生的事情已经能够让她崩溃。她身体发颤,面前所看到的一切竟好像是一个梦,虚幻得可怕却又如此真实的存在着。
她甚至不用去看都知道,那个人撞到了项镜离,那个常年居住在深宫之中,不受重视,连府邸都没有的四王爷。
接下来,项镜离会告诉她,他是来寻射偏了的箭,不慎走进了这里,然后还会询问这条路出去会通往哪里。
须臾片刻,她果然看到项镜离手上拿着弓箭,从树丛中走了出来。
芙如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她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魂魄出走,整个人都傻了。
她完全忘记要隐藏自己,当一道阴影落在了她身上时才终于重新有了意识。她抬起头,看到一双清冷中透着惊讶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自己。
“你……是芙如?”他略带迟疑地问。
她扑通跪了下去,发声时才听出来自己的声音竟然带着哭腔:“奴婢正是。”
“刚才是你给我指的路?”
“……是奴婢。”
项镜离尚在怀疑她话中的可信度,他的目光犀利而尖锐,在她身上久久不退,审视着她。
芙如知道他在猜疑什么,但她不知如何解释,她告诫自己千万要镇定,现在想要顺利脱身唯有让他把注意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她脑袋马不停蹄的搜索着从前的记忆,仿佛茫茫大海中终于找到了那一叶扁舟:“王爷不是说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莫要耽搁了时辰。”
项镜离有些惊讶,他刚才的确是这么说的。
或许是这丫头天赋异禀,跑得快吧。
他看着芙如的目光收敛了,染上了一丝好奇的味道:“你起来吧。”
“谢王爷,奴婢还有其他事情在身,就不为王爷引路了。奴婢告退。”
直觉告诉她项镜离还有话要问她,于是急忙借口脱身。
可就在这时,那边树丛中忽然又钻出一个人,他一边朝项镜离跑来一边喊着:“王爷,可追上你了!你怎么走这么快,要不是刚才芙如姐姐指路,我都找不到您了!”
当头一棒!
项镜离转过身,看到身旁的女子脸上已无半点血色,面容更是惊惧万分。
“你说是谁给你的指的路?”他再问一遍。
石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回道:“就是福恩宫的芙如姐姐啊,她跟我说你准备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要我去福恩宫寻你。”
石逸的目光忽然落到了一旁的芙如身上,瞳孔瞬间放大,仿佛是见了鬼一般,回头看看小径的方向,又回头看看她。指着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大惊失色地问:“我、我明明看到芙如姐姐往尚衣局的方向去了,那、这、这个人又是谁?”
是啊,她是谁?
芙如感觉一阵气血上涌,心口绞痛得厉害,大脑再也不受自己控制,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