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灰貂不见了。
纸鸢把宫里找了个遍,都没有看到它毛茸茸的身影,项镜离听闻,也没有意外,只淡淡道:“随它去吧。”
纸鸢也知道小东西并非凡物,不能强留,可是心里还是有些失落。
就这样,一晃又过了一天。
春旭节当日,项渊清在御花园设宴,文武百官悉数到场,看着中央升起了碳火,旁边准备好了野物,一一烤熟切好,送到各张桌子前。
纸鸢站在项镜离的身后,感觉一束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她,她知道目光的来源,只觉得心里发慌,谨慎地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手紧张地紧紧捏成一团。
幸好,项渊清只凝了她一会,便转移了视线,与身旁的皇后低声说着什么。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放松了周身的戒备,活动了一下。
她转头去看宣嫔的情况,这两天她受伤行动不便,也没有去望月楼请安,不知道宣嫔的舞练得怎么样了。
这一看,她的眼神忽然一变,蝶衣也在,就站在宣嫔的身后。
她怎么把蝶衣也带来了?难道就不担心横生枝节出了变故吗?纸鸢皱着眉想。
宣嫔显然有些紧张,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酒杯,眼神定格,明显不在状态。纸鸢有些担心,她前世不曾经历这些,不敢保证待会会不会发生意外。
过了一会,宣嫔请缨:“臣妾想为皇上献上一舞助兴。”
项渊清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宣嫔也会跳舞?”
宣嫔含羞低头道:“臣妾前段时间练习了一番,希望皇上喜欢。”
项渊清点点头,眼中浮现几丝期待:“奏乐。”
宣嫔准备的是飞花舞,整支舞蹈力求飘逸空灵,唯美而富有韵味。她身着粉白色纱衣,有丝绦缠绕于双臂之间,盈盈透着一股妩媚,美目顾盼流转,两侧眼角画着三两片玫红色的花瓣,宛若桃花妖降世。她手臂轻抬,丝绦在空中旋转出悠扬的弧线,仿佛真的有花瓣落下,令人赞叹不已。
项渊清看得认真,眼里全都是中央舞着的人影。
然而,那一片粉红之中却突然冲出一抹翠绿,宛若青草一般鲜嫩的绿色,一下子撞进了众人眼中。
蝶衣好比草中妖精,带着一股轻盈来到宣嫔的身旁,虽然她围绕着宣嫔舞蹈,可是天生就比旁人柔软的腰肢,灵活多变的动作,还是分走了宣嫔身上的注意力。
纸鸢瞪大了眼睛:“她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宣嫔并没有表现出意外,仿佛蝶衣的出现是事先就安排好的。
她在一个动作之后,忽然跪伏到了地上,紧接着变成了蝶衣的独舞。这接下来的几个动作可以称为高难,单腿旋转,跳步旋转,无一不是考验功底,的确不是宣嫔短短几月可以练成的。
可是,即便舞姿高难,也不应该给蝶衣出风头的机会。
纸鸢看向项渊清,只见他眼中有惊艳有欣赏,心里忽然一沉,宛若被波涛淹没。
即便在完成自己的部分之后,蝶衣就默默退了下去,可是无论接下来宣嫔舞姿多么竭尽所能的优柔华美,项渊清眼里都再也没有出现那种惊叹的神情。
一曲终了,宣嫔站在场中,等着项渊清的点评。
他只有寥寥几句:“宣嫔练舞不容易,实在是有心了。”
“谢皇上。”
他顿了顿,接着问:“刚才那绿衣女子是谁?可是你的舞蹈师傅?”
宣嫔唇边浮现一丝淡淡的苦笑,他果然问了。
“正是。”
项渊清勾了勾唇:“技艺卓越,舞姿曼妙,着人去赏。”
“臣妾替她谢过皇上。”
项渊清点点头,宣嫔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摸了摸自己的脚踝,只觉得额上冷汗涔涔。
纸鸢心中憋着一口气,气宣嫔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不仅把蝶衣带来,还让她上场舞蹈,明摆着是让皇帝注意到她。幸好皇上只是赏赐,并没有当场册封,不然,恐怕会重蹈之前的覆辙。
不,就算现在不封,也保不准以后不封。就不应该让项渊清看到她的!宣嫔啊宣嫔,到底为什么把锋芒毕露的机会拱手让人!
项镜离打量了一下宣嫔,忽而道:“你不觉得,宣嫔的脚好像受伤了吗?”
纸鸢顺着项镜离的目光看去,选趴在桌子下面的脚踝的确有些不自然地绷着。
她心念一动:“难道是练习的时候扭到了?”
项镜离眸光深深:“有可能,所以才会让蝶衣来救场。”
纸鸢这时再一想,怪不得刚才宣嫔跳舞的时候动作都是上半身居多,这样看来好像找到了蝶衣救场的理由。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在如此紧要的时刻把自己扭了?电光火石间,忽然有一个念头闯入了她的脑海,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脑中宛如闪电划过,难道,这不是巧合?
等到宣嫔去更衣的时候,纸鸢悄悄跟了过去:“宣嫔娘娘。”
宣嫔看到她,神情有些黯然:“是你啊。”
“娘娘脚受伤了吗?”纸鸢开门见山问。
宣嫔惊诧于她的敏锐,回答道:“前两天练舞的时候扭了一下,不妨事。”
果真是前两天。
纸鸢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怪不得自己脚受了伤却依然能跑能跳,怪不得她一直感受不到钻心刺骨的疼痛,原来她所有的痛苦都与宣嫔平摊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越发匪夷所思,她神情晦暗难辨,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有很多事情她摸不出头绪,想要深究却一头乱麻,不知该从何查起。前路好像被一片浓雾笼罩,看不到尽头,面前的景象影影绰绰,除了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踽踽前行之外别无他法。
她想,总有一天她会把这一切都弄清楚。
她抽回思绪,想起今天蝶衣的事情。
“娘娘不会觉得此举太过冒险吗?”她问。
宣嫔自己也不想,可她也束手无策:“我又何尝不知这是下赌,可是如果不是关键时刻出了岔子,我也不至于让她前去救场。我不能让自己一直以来的心血付诸东流,想要抓住皇上的眼球,只能剑出险锋,而我唯有把希望寄托在蝶衣身上,求她帮我扳回一局。”
“可是,虽然皇上此刻没有被蝶衣吸引,但难保今后……”
宣嫔心里已经够难过了,不想再去顾虑那些未知的今后。
“命里有时终须有,该来的躲也躲不掉。这些事情不是本宫能够左右的,就顺其自然吧。”
怎么能顺其自然?就是因为前生她从不争不抢不闹,防人之心也少得可怜,才会落了个遭人陷害含冤而死的下场!她绝不容许这一生她还随遇而安,任人鱼肉,她要把她想要却不敢要的东西送到她面前,她要助她在后宫站稳脚跟,让皇上爱她怜她不再负她!
“娘娘,你要记得,幸福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降临,你必须要做足了准备,才有可能在它落下之时稳稳地接住。”她蓦地拔高了音量,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铿锵决断,听得宣嫔如遭电击。
她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无可厚非,一针见血,让她怔忡之后不禁陷入反思,连纸鸢转身离开都没有注意。
采菊拿好了衣服过来,看她神色有异,小心地问道:“娘娘可要更衣?”
她回过神,点了点头:“好。”
更衣的时候,她问道:“采菊,你觉得皇上会喜欢本宫今日的舞蹈吗?”
采菊笑道:“当然喜欢,娘娘那么美,又跳得那么好,任谁看了都觉得惊为天人呢。”
“可是……蝶衣呢?本宫答应让她伴舞,是不是错了?”
采菊没想到宣嫔会提起蝶衣,显然没想好措辞,看宣嫔期艾的神情,咬了唇道:“娘娘别多想,那蝶衣只是个舞姬,舞跳得好是理所当然的,皇上平日见得多了,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娘娘为皇上特意学了舞蹈,您才是今日的主角啊。”
宣嫔并没觉得这番话起什么作用,因为刚才纸鸢的一席话在耳边盘旋不去,刺耳得紧,反复提醒自己今日的举动在为后来暗埋火种。
“娘娘,你就相信奴婢吧。”采菊安抚她。
她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其中的忧愁,幽幽道:“但愿如此吧。”
“是了,娘娘快别想了,放松心情,皇上还等着您回去呢。”
宣嫔点点头,扯了个勉强的笑出来:“好,我们这就回去。”
纸鸢先回到席上,看到吏部尚书唐沉正跪在帝后面前,愣了一下,问石逸:“怎么回事?”
石逸努了努嘴:“他说有东西要献给皇后。”
居然跳过了皇上,而直接讨好皇后?
只见唐沉跪在地上,手里高高举起一个红色绒缎盒子,道:“臣前几日捕获了一只丹鹤,想不到竟从该鸟腹中发现一颗珍珠,臣以为必定是吉兆,特趁今日献给皇后娘娘,愿娘娘福运无极,凤体康健。”
的的确确是祥瑞之意,皇后眼中一亮,只觉得那珍珠流转着莹润的光华,一看就知非寻常之物。
那珍珠好亮,看得纸鸢心里无端生出了一种羡慕。从前自己也有一颗类似的,不过没这个这么大,但也是百年难遇,后来不知怎的就弄丢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皇后收下了珍珠,听得唐沉又道:“臣还有一物想要献给皇上和皇后。”
皇后问道:“还有什么?”
“犬子之前秋狩时猎到了两只野兔,臣请来最好的裁缝制成两副兔皮手套,特此献上。”
是个小礼物。
项渊清漫不经意地挥挥手:“有心,赐酒吧。”
“谢皇上。”
纸鸢看着内侍将兔皮手套收起,心里忽然涌起一丝低落,忽然就想到项镜离说要打来兔子做兔皮帽子给她的事情,可惜这一次狩猎无功而返,自己也受了伤。可是如果没遇到棕熊呢,是不是也能遇上只兔子,做只帽子。
也不知道唐礼季怎么样了,他运气还真是好,先猎到了两只兔子,又遇上了棕熊。
当时那张牙舞爪的棕熊,如今也成了毡板上的肉,被剥了皮,割成小块放到火上烤,烤熟的肉由项渊清指派先分给谁。之前排在首位的总是司徒吴大人,这次却变成了项镜离。
“镜离猎杀棕熊有功,这第一盘给你毋容置疑。”
项镜离没有推辞,谢恩道:“臣弟多谢皇兄。”
项渊清意味深长地看了纸鸢一眼,她大概能猜到这肉也是项渊清赐给她的:“熊肉难得一见,所有人都尝尝看。”
项镜离先是自己尝了一口,之后才唤纸鸢过来。她正在犹豫,听到他说:“毕竟伤了你,你现在也算是报了仇。”
吃它的肉报仇吗?纸鸢撇了撇嘴,她其实不太记仇,算了也行。但在项镜离目不转睛地凝视下,尽管心里还有些抵触,仍夹了一块吃了。
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厚实而匀称,没什么肥腻,把控了火候咬起来也不会太硬,倒是蛮好吃的。
宣嫔在这个时候回来,看着盘子里的熊肉,吃了一惊:“你说这是什么?熊肉?”
黄全德点头称是:“就是皇上之前猎杀的棕熊。”
宣嫔花容失色,仿佛听到有史以来最可怖的消息:“皇上居然遇上了棕熊,本宫怎么不知道?皇上没受伤吧?”
黄全德道:“娘娘别着急,你看皇上这不是好好的吗。皇上英明神武,区区一头熊哪里伤的了皇上半分。”
宣嫔细想也是,遂放下心来:“那就好,可是这肉……”
“娘娘尝尝吧,大家都说好吃呢。”
宣嫔皱着眉,犹豫不决。
她的犹豫和抗拒悉数被纸鸢看在眼中,忽然皱了眉,知道是什么地方出现违和了。
在她的印象里,除了蝶衣作为舞姬被选中跳了一支舞,这一年的春旭节并无特别之处。不但之前没有传出过关于灰貂的事情,就连熊肉也完全没有出现。那这一次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经历了前生不曾出现过的事情?
这一切的改变,难道是因为她的重生导致的吗?
可究竟是为什么?
纸鸢心里的疑团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她忽然担心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和前世的脱了节,会不会她现在身处的其实是另外一个时空,会不会如今发生的事情已经和前世没有任何关系?
不对,不会的,她自我否认着。
所有重要的情节都在重演,那些在她脑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事件悉数发生,她总能够提前发现端倪并解决,一切按照她的预计在前进,并没有和之前产生太大的区别。
是细节出现了变化,这细节,又代表了什么呢?
她凝神想着下一个关键性的事件,春旭节过后再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是新年,按照皇上的说法,新年之后就允许项镜离回西琼探望。可是她记得很清楚,项镜离并没有按照最初的设想顺利回国,在这中间,究竟是什么绊住了项镜离?
她想了好久,脑子里却一片混沌,她记不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依稀有一点印象,应该是宫里发生了什么秘事,不能被人知道的隐晦。
可是她想不起来具体细节。
她担忧的目光落在项镜离背上,她有一种预感,他们的日子很快就不会像之前那么平静了。
仿佛有汹涌的暗潮正在朝他们袭来,没有预警,无处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