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丝轻蔑嘲弄的笑:“哟,掉了。”
她幸灾乐祸地看着纸鸢,状似发愁地问道:“我明明告诉你千万不要弄掉,可你偏不听。你说,我该如何罚你呢?”
纸鸢面如纸色,心底涌起了巨大的惊恐,她知道蝶衣不会放过自己,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伺机而动的狼。她颤抖着道:“奴婢不知。”
“今儿个本是大喜的日子,我也不想过多苛责于你,只是这规矩不能坏,话都说了就必然要履行。”她眼看着纸鸢,露出一抹怪异的笑。
纸鸢只觉得汗毛林立,身体冻得已经失去知觉,她就好像是砧板上的鱼肉,双目中已然有了几分放弃挣扎的意思。
“来人。”蝶衣扬声道,“把这个贱婢拖到杏花林去,脱了她的棉衣,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是。”
左右侍从上前押住纸鸢,硬拖着她走。
纸鸢已经没有为自己呼救的力气了,她连垂死挣扎的念头都没有,她看到项渊清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到他黑色眼瞳中的漠然和冷酷。
忽然自暴自弃地想,死就死了吧。
项渊清看着纸鸢被拉走的样子,胸口忽然一阵紧缩,他压下那一阵钝痛,这才不动声色地看向蝶衣:“杏花林是宫中的禁地,你把她送去那里?”
蝶衣愣了一下:“禁地?臣妾不知……”
项渊清眯起眼睛,看不出喜怒:“当年先帝宸妃便是吊死在杏花林中,实乃不详之地。”
蝶衣脸色变了变,觉察到自己触犯了禁忌,连忙跪下:“臣妾……臣妾入宫不久,并不曾听说这样的事情。”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项渊清的表情。虽然他时常宠溺自己,许多要求也都满足,可是这年轻帝王的心思着实难测,单凭一两句并无波澜的话,已经让她战战兢兢。
她不由得懊恼起来,自己刚才不小心把内心表现的太明显了,他肯定对自己生了厌恶。刚受封就恃宠而骄,恐怕皇帝要在心里好好给她记上一笔了。
过了好久,她才感觉头:“地上凉,起来吧。”
她被项渊清扶起来,神情有些惶恐,没想到他居然比想象中平和得多,犹疑地问道:“皇上……”
“不知者不罪,这些都是往事,没人和你讲也很正常。”
蝶衣听他这么说,才稍稍放下心来:“臣妾如今是皇上妃嫔,以后言行上一定会注意分寸的。”
“你能这么做便再好不过了。”
项渊清说着,目光却忽然落到地面上的两只鞋上。
鞋子小巧秀气,浅浅的青蓝色鞋面上绣着一朵绽放的梅花,看着宛若蓝天白日,冬雪初霁。脑中不自觉就浮现出了那人黑白分明的眸子,临走的时候执着却失望看着自己的眼神。
那个眼神,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每次当他因变故不得不离开望月楼的时候,宣嫔凝着自己的神情。
太像了。
项渊清不知道自己的眼中流露着凝重,搞得一旁的蝶衣有些不知所措:“皇上,我们是不是该离开了?”
项渊清吩咐旁边的内侍:“把这双鞋送到朗皓宫去吧。”
蝶衣的脸色有些复杂,不解他的举动:“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人真的冻死了,也要有人来收尸才行。”
他站起来,一想到纸鸢可能真的会冻出个好歹,忽然有些悔痛,连带着看着蝶衣的脸也觉得不快。他无视蝶衣想要靠过来的身影,转身就走:“朕要回宫处理政务,你先回浣沙宫去吧。”
蝶衣看着那抹明黄的身影远去,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又得罪了这皇上,不禁气愤地咬了咬唇。
她撒气似的看了赵总管一眼,赵总管脑袋一转,对旁边的小左子说:“以后你就在柔美人身边伺候了,还不快送美人回宫?”
小左子连连点头:“谨遵总管吩咐。”
柔美人横了那个相貌平平的小左子一眼:“还不快领路?”
他不敢怠慢,连忙在前面带路:“美人这边请——”
两个侍从将纸鸢丢在雪地上就走了,她只穿着薄薄的单衣,身体冷得不像样子,就连口中呼出的气也是冷的。
杏花林里无人问津,所以地上的雪都绵绵的,松软地让她忍不住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如果就死在这雪地里,好像也是挺美的一件事情。
她闭上眼睛,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蜷缩成一团。
项渊清,项渊清,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此刻的心境异常宁静,虽然她是为了他而来,可是经历了这么多日子,那种曾以为是前世今生的宿命,彼此牵绊的感觉却不一样了。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被剥茧抽丝开来,与从前爱的痴迷沉醉的自己彻底划分,她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她面对项渊清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悸动,只剩下看待老熟人一般的淡然和平静。
人还是一样的人,感情却不在了。
从刚才与项渊清四目相对的瞬间,她的心忽然一片透彻。
她甚至觉得项渊清不发一词的做法是正确的,哪怕她刚刚被蝶衣责难致死,他也不需要为她说一句话。
如果放在前世,她会不甘、会委屈、会心痛、会抱怨,然而此生上述那些种种的情感她都没有。
她经历过情爱,知道什么叫不顾一切,知道什么叫痛心疾首,知道被所爱之人放弃是什么滋味,可是那一刻,她对项渊清不抱任何幻想,她不奢望他会出言为自己解围,她也不相信他会流露出什么不忍的神情。
视同陌路,两相漠然应该就是彼此之间最好的决定。
她心里清楚,这一生,她不再爱他。
真是有趣,如果她真的不再爱他,那当初为什么会重活一世?只是因为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吗,只是因为心有不甘想要弄清楚自己的分量吗?
本以为自己深爱着对方,到现在才恍然发现,其实所谓的爱早就在重生之后消失殆尽,连分毫的紧张和悸动都不剩下。是上天在戏弄她吗?
纸鸢不禁笑出来,笑得浑身都在发颤。
可笑,可笑。
那她到底是什么?这样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真的能算作是人吗?
她有身体,有思想,受伤会痛,也会渴会饿,她与身边的人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却拥有了超前两年的记忆。她和柳芙如长得一样,她能感受到柳芙如的情绪波动,她受伤了会平摊到柳芙如身上,就像是无形中一根纽带牵引着她们,看不见却深深地羁绊着彼此。
难道自己是个怪物不成?
一个被虚幻出来的,却不小心拥有了实体的怪物?
那如果自己死了呢?柳芙如怎么办?
是会若无其事地继续活下去,按照前世的轨迹走完剩下的生命,还是和自己一起死去?
或许要不了多久,这个答案就会浮出水面。她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体温的丧失,血液流速变慢,四肢疲惫无力,连眨眼的力气都没有。
六个月,重生之后六个月,她终于还是要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她脑中忽然出现了项镜离的面孔,那个时常清冷寡言的男子。他狭长如叶的眼睛看向她,一向沉静的脸上露出几许暖意,恍若春光沐浴。
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下,他背光而站,长身玉立,唇边一丝轻轻浅浅的微笑。
修长白皙的手从宽大的藏蓝色袍子下探出,遥遥地伸向她。
他轻启薄唇,声音宛如天籁之音:“纸鸢,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回西琼。”
可惜,她终究是去不了了。
她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暗,就像是那宸星被阴云笼罩,渐渐看不清楚。
呼吸悄悄变得轻缓,她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颜色,纯白,干净得让人想要放空一切的颜色。
如果还有机会,她倒是真的很想去外面看看。
远离这深宫后院,像一只风筝,只要有风,就可以漂泊到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她要飞,飞得高高的,飘得远远的,千山万水,大好风光在等着她领略和观赏。
她常听到一句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一句多么让人向往的话,她也想要有一天能与人定下这样的约定,同在江湖漂,必定后会有期。
如果还有来生……
如果还有机会……
她闭上眼睛,好像身置一片广阔的天地之间,一侧是碧波荡漾的湖水,一侧是鲜翠欲滴的草木。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小衫,手中拿着一支箫,尾部的红穗随风摆动,好像是远路而来的侠女。
她浅笑盈兮,看着对面的一袭白衣的项镜离。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项公子我们后会有期。”
她的唇边勾起一丝安详的笑容,项镜离,我们后会有期。
“纸鸢,纸鸢。”
她好像听到有人叫她,声音低而清澈,不带一丝杂质,宛如泉水清刷岩石。
是项镜离吗?
这个声音好耳熟,应该是他,他怎么来了?
纸鸢微微张眼,面前的人影影绰绰看不太清,与此同时带着人体温的大氅已经紧紧裹住了自己,带来久违的温暖。她眼前一片氤氲的水汽,炙热灼人,他将热水递到她面前,要她喝下去。
她终于看清楚项镜离的脸,他神情紧张地注视着自己,见她张眼,松了一口气:“醒了就好,快把水喝了,再吃点东西。”
“王爷……”
看着项镜离,她忽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远胜过大衣和热水,从她的心里由内向外散发出来,融入她的血液,流淌至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