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凡间的夜晚,一向深睡的我竟难得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是一片汪洋的大海,烈日下我虚弱地趴伏在滚烫的岸边,一声声嘶哑地呼唤“父王”“母后”,然后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美妇人从海底破浪而来。
我撑起了虚弱的身子,拼尽全力对她说“保住我的孩子”,说“不要寻那凡人的仇”,说“再不能尽孝”,然后就是妇人绝望的呼号,我只觉得左胸心脏那处好空好痛,像是刚被挖走了什么,还在不停地往外流血。
渐渐的,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只觉得一阵轻松……
当我醒来时,天还未亮,我脖颈处金维送我的那颗夜明珠在黑暗中不同寻常地熠熠闪光。
金维那双明亮的眼此时隔着珠光,意味难明地紧盯着我的脸。
我一愣,翻了个身仰面朝上,幽幽道:
“老金,你以前做凡人时,是不是也负过什么人。”
“嗯。”
我的心一阵绞痛,可还是不死心:
“那是个怎样的人?”
“很美很美的一个女子,和你一样美。”
“叫薄烟?”
金维曾在我醉时唤过我这个名字,音虽相近,但我清楚,他唤的不是我。
“嗯。”
“你觉得……我和那位薄烟是否有什么联系?”
我试探着,终于问出长久以来我拼命压在心底的疑惑。
金维沉默良久,亦翻身仰面而卧,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他才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道:
“老金,我一直是把你当好朋友看的。封印女魃危险重重,你这次肯舍命来帮我,我真的很感激,日后我也定会好好报答你。可我希望,你不要再把我和别人弄混了。”
“好。”
金维半晌方道。
“睡吧,等会儿还要陪江女去了结事情。”我道。
身后没了声音。
不知道——是不知道我是不是薄烟,还是不知道该不该把我当作薄烟的替身来对待?
薄言薄烟,一字之差,同样相貌,是不是就让你兴奋激动、自以为等到了弥补赎罪的机会?
送我的这颗夜明珠,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是龙泪所化,是那个女人的记忆,那个薄烟的爱恨,凭什么要成为我的?
这次助我封印女魃,你说这是你应该的,是不是其实是你对那位薄烟应该的?
我不说破,你金维就要骗我永永远远么?
当初金维在大殿之上为我挺身而出时的那份感动,如今似乎总掺杂了那么些别扭。
心底涌起一股深切的悲伤,可是我哭不出来。
若是明日,能一并了结了我的孽缘该多好。
第二日的清晨在小游阵阵凄厉的挠门声中开始。
小游很生气,生气它一个没看住,我就和金维睡在了一起,所以它一个早晨都在伺机咬上金维几口。
我苦笑,睡在一处又怎样,不过是同床异梦罢了。
用过早饭,江女没有立即去昨天的倌馆,而是带我们去了城外一处山上的尼姑庵。
我刚爬上那处庵山,就被眼前层层叠叠、一望无际的杏花林所震撼。
长长的祈愿信条挂满枝丫,春风一起,纷落的雪白花瓣环舞火红长条,信男信女们的殷殷祈盼漫山飞扬。
小小的尼姑庵,就隐在杏林深处,微露一角。
江女冷清的目光扫过四周,失落地叹了口气。
“施主可是来还愿?”一位素袍姑子迎上,执掌施礼。
“想不到这处小庵还在。”江女喃喃道。
“小庵偏僻,千百年来除了香客们偶尔上山礼拜,便再无他人到访。”那姑子一介凡人,却颇有几分出尘气质。
“可惜那棵树、那张信条已经不在了……”江女神色惶惶。
“施主说的可是那方信条?”姑子说着就折身回了佛庵,不一会儿就捧了一方祈愿信条出来,递给了江女。
江女展开那信条,一看那条上的娟秀小字,泪盈*满眶。
“惟愿携手以白头,相伴不过奈何桥。许仙,白素贞。”
千年前的许仙和江女,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浓情蜜意坚定地写下了这十四字誓言?
风骤起,吹落一林杏花。
那火红的信条,载着这千年不腐的誓言,在江女的手中化为灰烬,飘散入尘埃。
姑子凡人的眼中,无波无澜:
“这信条等到了它的主人,得到了它的结局,因果已了,贫尼告退。”
我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身素衣的姑子顷刻消弭在了空气中。
“执念至此,竟已化精魄超脱了轮回。”金维轻叹。
眼看要放晴的天竟突然落起了雨。
“走吧。”江女转身。
一行人相对无言却又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昨日的那处倌馆。
今日仍旧上演着那曲哀婉缠绵的《白蛇传》,婉转的歌声随着靡靡春雨丝丝入耳,流落一城缠绵哀愁。
江女在昨日的位子上落座,低头平静地看台上的男子低吟浅唱。
那男子眼波如烟,且愁且怨,我却只觉得讽刺——
明明该愁该怨的应是那被负的白素贞,他又何愁之有?
一曲唱罢,江女唤了鸨夫去寻那“许仙”上楼听赏。
那“许仙”款款登楼,入了雅间,俯身清雅一拜,道:
“奴莲生见过各位客人。”
“莲生,你可还认得我?”
江女突然问道,炯炯的目光里隐了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那莲生抬头仔细瞧了瞧江女,目光有些疑惑,片刻又笑道:
“许是奴记性差了,竟不大记得恩客了,还望客人恕罪。”
江女的眼中隐隐泛起了泪光:“好,如此最好……薄言,这面镜子,我以后怕是再也不需要了,转赠于你,望你一切顺利。”
江女从袖中抽出了窥界镜,递给了我,我惊讶地看见江女的眼中满含着几欲倾下的泪。
“莲生,我今日便帮你赎身,你便与你那意中人柳氏好生安顿去吧,再不要做这等营生了。”
江女微笑着,对莲生缓缓说道。
还不待惊愕中的莲生道谢,江女便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奈何桥过成陌路,孟婆一汤忘尘忧——好,好得很!哈哈!噗——”
一口鲜血从江女口中迸出,她也不擦,只大笑着出楼,转瞬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我转头看立在原处的莲生,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江女离去的身影,那清俊的身影隐没在晨光的阴暗中,如曲终人散般清冷落寞。
一粒小小的相思豆,披着凡人无法看见的赤光,从莲生的心口处缓缓凌空而来,落入了金维手中。
“情人永恒之爱,竟这样得了。”金维惊道。
我亦惊奇——负心薄情之人,竟也会有永恒之爱?
金维看看我震惊的模样,一声长叹:
“白蛇有恨,又怎知许仙无悔?”
说完,他便抬步而去,我忙随上。
“月老祠来月老祠,男娶女嫁他做主,隔湖远对月老求,千里姻缘凭红丝……”
袅袅的歌声渐远,当年西湖初见,断桥之上,蹉跎的,到底是谁与谁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