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江女不出所料地提着两坛酒敲开了我的房门。
我对小游施了个昏睡咒,便跟着江女上了房顶迎风喝酒。
我俩在天庭时就常这样坐着风雨宫的琉璃瓦宫顶,看着天界的银河圆月,斗酒行令,胡侃神吹。
只是这次我们看着凡间黑漆漆只有数点寒星的夜空,两人各有各的惆怅低惘。
“薄言,你知道蛟龙成为蛟龙之前,会是什么么?”
江女扶着酒坛,痛饮了一口之后悠悠问道。
“蛇。”
我也喝了一口酒,等着她继续说。
“今天那《白蛇传》唱的也不全对。那条报恩的白蛇并非蛇精,而是一条天生就是仙胎的成蛟之蛇,而在遇见许仙之前,它离化蛟成仙就只差一个月。”
江女望着漆黑的夜空,缓缓吐口,思绪像陷入了久远的虚空。
“傻呀,不过是当年的一饭之恩,那白蛇就要巴巴地跑去凡间报恩。”江女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酒,长叹一声:
“报恩的方式也有千万种,它为什么就非得选成亲这一种不可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约还是对那凡人动了心吧,所以报恩只是借口,贪恋那镜花水月般的虚情假爱才是真。”
江女自嘲地笑笑。
“江女,你当初的选择没有错。”我再也忍不住,开口道。
江女这数千年的颓废堕落,若只是为这道心中过不去的坎、为这想不明白的自怨自艾,那才真是大错特错。
“没有错?那谁有错?许仙有错,小青有错,还是那法海有错?”江女自问自答着,“或许谁都没错,错的只是缘分。孽缘而已。”
“你知道吗?那法海也不是戏文里唱的那样是个得道高僧,他不过是个擅噬仙补元之术的妖僧罢了。可笑他一对许仙说我是蛇妖,那曾与我山盟海誓的许相公就亲手给我端来加了软仙散的雄黄酒,要助法海杀我。小青机警,抢过我喝了几口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法力尽失,最后被法海剥皮扒骨、吞噬殆尽……”
江女全然像是说着旁人的故事那般缓缓道来,我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
“小青和我是一个洞里修炼的,他是青蛇,善御风;我是白蛇,善行雨。一洞老小,就我二人勉强入了仙的品级,长老们都说我们就是天庭里未来的风伯雨师……我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不分你我,又哪来的偶遇斗法、划分主仆一说……”
“可你说他多傻呀,就为了我这么个仙根不净的小仙甘愿化男为女,最后还白白丢了千年的道行、灰飞烟灭……蛇类化成上仙的蛟身要经六道天雷、九道荒火,极其不易,小青和我一同修炼,还差最后一道荒火就能仙道大成了……小青……”
提及这个戏文传说里如红娘一角般喜庆的名字,江女再也把持不住,泪流满面。
我搂过江女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的双肩,默默地为她拭去不断落下的泪。
“所以我逃脱升仙后,手刃了妖僧法海。许仙亦羞愧自杀。北阴酆都大帝差人来问我,要怎么算许仙的诛仙之罪,我那时已是心如死灰,只说薄情之人,那就罚他世世多情不得、专情被负吧……”江女说到此处,心绪已稍稍平复:
“我本想忘尽前尘,谁知玉帝念我除妖僧有功,竟赐予我一块窥界镜,可窥三界六道之万物。你说,那还留在凡间的许仙,我看还是不看?”
玉帝老儿,您老还当真是恶趣味。
“可在那窥界镜里,我始终找不到许仙……”
“所以这数千年天庭生活,我日日饮醉,只求不去看那窥界镜。可我越是不要看,就越想看,越看不见,我就越是想喝醉。直到那日月老捧了风月册子来寻我,说是千年前曾被我罚世世孤苦的那凡人,如今因牵扯了一个下凡历劫的仙人,命数恐有改变,问我的决断。我这才知道,当初酆都大帝给他的惩罚竟是魂魄永困杭州城,生生世世为娼为娈,他犹如被困在结界中的游魂,我的窥界镜,当然找不到他……”
那花楼倌馆,原来就是戏文里常说的窑子……
“他虽负我,但我却从未想要他如此凄惨。可是,我一想到小青死得那样凄惨,我就止不住地恨他、恨法海,更恨我自己……”
江女的声音低沉嘶哑,像是灵魂深处发出的最深切的悲鸣。
当我把烂醉了的江女送回房间后,趁夜外出公干的金维也回来了。
闻见我一身的酒气,金维拧眉问道:“陪江女喝酒了?”
我仿佛是自己亲历了一场悲欢离合,倦道:
“嗯——江女成仙之前就是那戏文里唱的白素贞。”
金维了然颔首。
“你的事办的怎样了?”我问,“真看不出文昌帝君还会这样压榨下属,你都请命下凡来帮我降女魃了,他还要趁机派公务给你。”
金维抿唇一笑,坐下喝了口茶,这才色有戚戚道:
“有些难办。这次要处理的巨贪本不该有这样的际运,全因数年前恰巧从渔夫手里救下了东海龙王唯一的小嫡孙,这才因龙族报恩而平步青云,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权倾朝野的丞相之位。要办他,还需先与东海龙族商议。”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前往东海?”
“后日吧。”金维道。
我奇道:“做事一向雷厉风行的司禄星君如今怎的也拖沓起来了?”
金维把嘴往江女的房间方向一努,抿唇一笑:“你不觉得,你宫里那位明日或许要办些私事?”
我看着金维这副调皮模样,赶紧按了按心潮澎湃的胸口,半晌才说道:
“说的也是。这事总归是江女的一块心病,总得处理妥当了才行。”
“不说了,累死了,我今个儿就在你房里歇下了。”
金维起身,大剌剌地就在我面前宽衣解带了起来。
等他一路脱到我床前时,就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丝质亵衣了。
我实在是没想到,看似稳重端庄的司禄星君竟会在内里穿着如此骚气斐然的玄色里衣,衬着那精壮修长的身躯愈发地骚气斐然了。
我忙挪开了眼,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这小畜牲!”
一见我床上呼呼大睡着的小游,一向温文尔雅的金维竟也吐了脏话,不耐烦地一挥衣袖,一个瞬移咒就把小游抛去了他自己的房间。
“你……”
我的确有些预感到这次下凡要发生些什么,可真到了这个要发生些什么的时候,我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金维坐在床沿上,散着一头乌发对我笑,俊美的容颜在烛光下愈发诱人:
“你别多心。我今日实在累极,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心里一啐:谁期待着你对我做些什么了!
我扭扭捏捏地上床,裹着被子等金维钻进被子里。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后,一股氤氲着龙涎香的温暖贴了上来。
我屏气凝神,不一会儿,背后传来了金维均匀的呼吸声。
我长吐一口老气,听着床外簌簌风吹落叶声,心下又突然一阵怅然。
月老宫里的那些个才子佳人的戏文本子,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