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滴粘稠的血液落在了佩顿的眉眼之间。她回过神来,挡在面前的海妖依旧直立着,那颗脑袋从连接下颌的地方开始都被撕裂,眼瞳也褪成了不自然的雾色,但佩顿就是认得出来,那是张在记忆中还算熟悉的面孔。
惊恐犹如海风般疯狂而刺骨,却因为佩顿对于海水的另一层恐惧终于苏醒而被延迟了数秒。未等其平息,眼前那只身受重伤的塞壬突然就动了起来,僵直地抽搐着向她逼近,暴露在空气中的咽喉喷洒着血色,一下下地翕动,尝试发声。有双灰白色的手——一双原本是红润细腻,如今被海水泡到发白起皱的手,伸过来试图触摸她的额头,却落空。
海水的冰冷温度能勉强够到坐姿的小腹,使得佩顿瞬间回过了神来,帮她在潮水般汹涌袭来的恐惧中抓住了一丝理智,这才发现自己早就腿软到跌至地面,或者说是水底——海水已经淹没了身后原本是菜市的地方,甚至还在飞速上涨。
“啊……啊啊……”此时的佩顿不得不面对她正浸泡在海水中的现实,这样的认知让她近乎要昏厥过去,断断续续的尖叫压在喉间却迟迟找不到爆发点。对于眼前的一切,她根本分不清应该先害怕海水的冰冷触感,还是应该先关注明显对自己有所威胁的海妖,思考混乱。
动不了。尽管她知道再不动身可能就没有机会逃脱了。
佩顿可以嗅到面前的残破躯体所散发出的,属于海族的强烈味道——那是现今所有异族当中,种类最多,分支最多,也是实力差别最大的一个领域。近海常见的海生异族就多达百种,更不用说更远的地方。
将这样庞大的概念统统划为“海族”这两个字的范围之内,听上去并不是特别的明智,对于佩顿来说却是理所当然——长期住在海崖之上的佩顿已经习惯了大地生灵那种亲切的馨香,对于海族那样充满冰冷野性的深邃气息可以说是极其敏感,因此而理所当然,用这两个字将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部划为自己不想接触的一方。
如今这种味道的来源,却是与她同一批作为祭品的人类少女之一。就算整个下颌都被撕扯开来,佩顿也不觉得她有认错,在看到对方手上的蓝丝带时则更加肯定了。
“你……”并不知道对方名字的佩顿尝试呼唤她。可就在开口的瞬间,那只塞壬便好像是终于在眼盲的情况下确定了佩顿所在的方向,以一种诡异抽搐着的姿态疯狂地向她扑来,结果直直跌进了水中。
爪样的手好似朽木,干瘪苍白,在眼前挥舞着那几根扭曲又丑陋的手指——她没有扑准到佩顿身上,却像是被油煎到的鱼一样痛苦地曲卷着身体,扑腾了好几下才勉强用双臂支撑起了上半身,匆忙地向佩顿那里爬。
“你……你别过来!”尖叫着想要摆脱对方的纠缠,但是佩顿刚从水里爬起来,就被塞壬抓住了脚踝,一下又跌了回去。腥咸的海水瞬间涌入口鼻,呼吸一下子被隔断了。在水中更有活动优势的海妖再次扑上来时,紧闭着双眼的佩顿可以感觉到她尖锐的指甲刺进了肩膀,意识随着剧痛逐渐模糊。
然而紧接着的却不是昏迷或者死亡,而是海啸第一回合的大浪——海神具现化的愤怒带着试探一样的势头猛冲过来,丝毫没给佩顿留下任何自救的时机,甚至没机会瞄到它在海面上助跑时的磅礴景象。汹涌的海水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一步淹没了争斗中的两只生物。
令人窒息的冰冷当中,佩顿胡乱挥舞着手臂,却完全接触不到海面——她被拉入水中太深,意识数度沉浮之中根本记不起上次溺水时是如何得救的。唯有耳边沉闷的水声,像是胃酸溶解食物时的声音一样,咕嘟咕嘟地响个没完,与残缺混乱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
在忍不住吐出口中剩余的二氧化碳时,塞壬的尖牙刺入了脖颈,鲜血涌出。佩顿感到浑身无力,没办法继续挣扎,只能任由意识随着若有若无的痛觉流散,任由更加难以抗拒的黑暗和无助感侵袭大脑,最后能感觉到的,是小腿被什么强而有力的东西狠狠抽了一下的胀痛感。
耳边的水声变得响亮而快速起来,像是有什么在身边缠斗,她却不再在意。眼前恍恍惚惚的,竟在周边的无尽黑暗中翻出了一片白晃晃的景象,那其中的轮廓飞快地勾勒出了父母的脸庞,海崖上清晨的暖风,树林深处的古灵精怪,散乱在木屋地板上的单词卡片,用于分享的牛肉馅饼冒着悠闲的轻烟,陌生的话语和……
周围的一切开始迅速升温,如同火焰般灼烧了起来,照亮然后燃尽了眼前模糊的景象。
“喂!丫头,醒醒……”
有人在用手拍打佩顿冰凉凉的脸颊,试图将她从那些不成形的记忆碎片里拽出来。好像是树枝上被摇晃而纷纷坠落的露水一样,断断续续的回忆也毫无滞留之意地被甩开坠落破损,不受她控制地离她而去。
——“我要走了……”
——“......iikanavano.”
——“……”
原本完整的句子被拆分成了意义不明的发音,最后彻底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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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之前没有任何预兆,但文森特还是早早察觉到了海啸的蓄势待发,便跟着地势和提前准备的简略地图,一路往高处走,爬上了附近的海崖。站在高一点的位置便得以清楚地观测到远处的海浪走势,光是用肉眼就能估计出这场灾难的规模,周围原本就不稳定的魔力场也开始愈加剧烈地躁动起来,看样子这个高度还不能保证他免于威胁。
这样想着,文森特继续往崖顶走,直到刺耳的塞壬尖叫和紧随其后的诡异旋律吵闹得几乎就要贯穿耳膜——由于这里距离海水更近,声音就要比罗德那边听着更加响亮真切一些,即便文森特马上就用魔法封住了听觉,也不能无视这些噪音融入空气后所带来的冲击力,打在身上一阵阵的疼。
若不马上封住听觉,怕是会被声音中的魔法蛊惑。海族当中的弗洛德有时远比陆地上的要来的狡诈,这个程度怕是已经足够扭曲人的思想和记忆,诱人陷入幻觉了。
文森特倒是不担心罗德。以他目前的学识和经验,他应该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以得自保,至于刚才那个小姑娘……文森特不是很想关心,不过他那个傻徒弟大概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于是他一路思量着接下来应该如何行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片树林的入口。脚下的泥土被几天来连续不断的雨水给冲散,一棵粗大的断木横亘在眼前阻断了去路,但还不至于能够拦得住这个身手一向矫健的退伍军人。在他翻身越过其上时,一阵强劲的寒流袭来,回头时海啸的第一波攻势已经乘着破竹之势朝这边冲了过来,哗啦一下,沉重地摔碎在海崖的半截崖壁上。
朝着树林深处走去。如果没有估计失误的话,穿过树林应该就是崖顶。树叶当中窸窸窣窣的,像是有森林异族在窥视这个陌生的闯入者,用各自的语言悄声耳语,却没有任何一种现身——温和的生灵族胆子大都不算很大,对于以驯服异族为职业的契约师来说并不是需要特别防备的对象,因此文森特此时的警惕心主要是放在海啸上。在这个距离下,潜伏在海里施法的玩意儿也构不成威胁了,便在确认安全后释放了听觉。直到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才终于发觉周围的窃语声不减反增,四面八方似乎都有不同种类的生灵族靠近,逼着他将注意力拉了过来。
不过文森特并没有感受到特别明显的敌意,最多就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压力。或许是他的擅闯行为引来了周边异族的不悦吧,于是文森特压低了气息加快脚步,希望尽早走出这片树林。但是这片树林的面积却远比文森特想象的要大,在确定自己没有迷失方向的情况下走到双脚难得酸痛,结果连这树林的边缘都望不到分毫,唯有身后逐渐远去的海族歌声能够让文森特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原地打转,周边的生灵族所发出的声响也在增大。
就在这时,文森特居然在不远处望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人影,而且还莫名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喂!你!”若一定要根据逻辑对于刚才的所见做出合理的解释,那只能估摸着是还没有离开的本地人,于是文森特尝试叫住他,但对方却并没有折回来,待到文森特追上去时,早就望不到他的身影了。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文森特有些狐疑地往地上看,深林中的光线昏暗得难以判断是否有脚印或者其它的踪迹。他眯着眼盯了一会儿,飕飕阴风从领口灌进了衣服下,点点滴滴的水珠落在镜片上,糊出了白雾。就在他准备放弃这条线索继续前进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人声:“好久不见,文森特。”
文森特诧异地回过头,却没有人在。有些慌乱的环顾四下,嘈杂的生灵族低语依旧凌乱,刚才的那一声问候则被衬托得无比鲜明,更何况这个声线,文森特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紧张的气氛蔓延开来,有许多不知藏身于何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唯一的外来者,瞳孔中反射出的寒光闪现在灰暗的枝叶间隙里。
“文森特,这边。”在他没有选择过的方向,那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向文森特招了招手,脸上的笑容一如他们两人一同在军队服役时那般阳光灿烂,身形却轻飘飘的,格外诡异。
可是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已经死了十余年的人,怎么可能会……?
一闪念间意识到自己是中了海族的幻术,文森特马上警觉了起来,朝着那幻影所在的反方向跑去。与此同时,那些藏匿在周边的生灵族也随着文森特跑了起来,一时间阴暗的树林中像是发生了什么目的不明的赛跑,一路牵引着文森特冲出了树木的包围,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来到了海崖的顶端。
没有任何一只异族跟出来,空地上只有文森特一人。方才在树林中的遭遇所带来的恐慌也瞬间烟消云散,唯有后背的冷汗还贴在身上,凉得叫人会稍作战栗。
耳边突然安静了许多,好像除了海水的汹涌声以外什么都听不到,就连那海族也不唱了。站在崖边向远处望去,潮水高昂的第二波攻势正在迅速逼近,但还没来得及撞上文森特所在的海崖,就被猛然沿着浪潮燃烧而上的火焰吞噬,海啸眨眼间便被全数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