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个孩子交给我们。”为首的人开口了,用的是通用语,看样子已经猜出罗德并不是来自于南域的任何一个国家。虽是在和罗德对话,但那人的眼睛却始终盯在佩顿颤抖的身体上,带着一种强烈的凶狠和恨意。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们准备对她做什么。”将孩子护紧在胸口的同时,罗德将敌意对准到对方那一边,“她很怕你们。”
“怕我们?你以为摆出的模样楚楚可怜就一定是受害者吗?我们才应该是害怕的一方!”那人说完后用压低过音量的方言狠狠地骂了句什么,那副模样好像是恨不得将佩顿直接给生吞了,“你看看这周围——你看看这个小贱货都做了什么!”
周围是小小渔村的破落景象,被雨水和泥泞东撕西扯的街道,呼啸狂风掺杂海妖尖叫的悲剧音调,目所能及皆为怎么想也无法将其归咎到此刻怀抱的小女孩身上的自然灾害,使罗德不自觉地为她感到了几分不公平:“你难不成是想说这个连走路都快站不稳的孩子,能呼风唤雨打雷闪电吗?”
“你一个外地人少在这里掺和!要么把她交给我们,要么你就和她一起到海神面前去忏悔吧!”在那人放出狠话的同时,他身后那支黑压压的队伍已经纷纷举起了武器,但大抵不过是鱼叉和锄头一类的器具,最多还有几支样式老旧的长管猎枪,其中最具有威胁力的唯有他们脸上那样鲜明强烈的恶意。
看样子,民卫军的袖章大概都是伪造的,这不过是一群自主组织起来的乌合之众。
“根本不给人好好说话的机会啊……”对这样不讲理的谈话对象感到无奈,罗德摆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暗自叹了口气——时间拖得比先前预计的要长,让罗德不禁开始担心事后的自己会不会被文森特数落。
像是因为事态变得麻烦了而即将放弃那般,他蹲下身去将女孩放下。披在她身上的那件风衣过长,结果就这么泡在了泥水里。离开庇护的佩顿感觉两腿发软,脸色惨白地比较着眼前这个刚刚遇见的面无表情的陌生人,和他身后那些逐渐浮现出得意神情的同村人。
“这就对了嘛……”队伍中传来了这样的评价声,以及一丝短暂的窃笑之意。罗德对其不予理睬,伸手摸了摸佩顿湿漉漉的小脑袋,然后站起了身。
远处的海水里再次传出了未知的闹心声音,像是某种警示或者催促。
“我想就算我好心奉劝你们离开,你们也不会照做,反而会恼羞成怒。”背对着众人,罗德的语气像是个冷漠的旁观者,但那双绿色眼眸中的浅淡情绪依然毫无退让之意,的确是直截了当地明示着,他是在很认真地保护想要保护的对象,“但对于你们来说,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全身而退的机会。如果我这样说都打消不了你们这种不自量力的想法,那么就赶快点——那边还有人在等我。”
“你找死?!”被这样露骨地小看了,当然会恼羞成怒。金属器具偶尔碰撞在一起的刺耳声音有几分煽动之意,使原本还勒着情绪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罗德对此没有大的反应,反倒是佩顿又被惊吓到,瑟瑟地向后退了几步。
女孩的胆怯被罗德看在眼里,他皱了皱眉头,带着几分并非刻意的愤怒回过头去:“你们才找死——一群大老爷们吓唬个小姑娘,还要不要脸?”
为首那人阴沉着脸,见罗德的确是下定了决心,便抬起手准备发施号令:“这可是你自找的。”说罢,身后的队伍立刻安静了下来,持枪的几人纷纷开始瞄准,动作并不生涩,应该平日里就是那种靠打猎为生的人。
像是没有看到他们举起枪支的动作一般,罗德自顾自地从腰包中摸出了自己的单词笔记,翻查了一下后,开始在空白的一页写什么东西。这样不附和场景的行为让人看不太懂,可他这副成了众矢之的还游刃有余的样子看在眼里实在是太叫人恼火了——随着一声令下,数发铅弹齐齐发射,朝着罗德那边飞去。
然后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没有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停笔的,总之在那支笔落到地上的同时,原本还在空中气势汹汹的子弹就突然消失在了视野里。沿着那个方向寻过去,就只有罗德握在虎口间,已经合紧的笔记本。
他捏着书脊抖了抖,被碾碎的子弹残片被纷纷抖落在泥地里,看得人目瞪口呆。
佩顿也是一样愕然,她还没有搞清楚目前的情况,也无法理解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冰冷的双手紧紧地攥在胸口,她试图将身上的风衣裹得更紧,然后抬起头就看到罗德打开了笔记本的一页对着她,上面用不是很流畅的维加语写着一句——
“别害怕。”待佩顿认出那几个词语的同时,罗德也刚好将其说了出来。在他背后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但是佩顿却能猜到,他现在大概是笑着的,因为在本子上,就在那句话的旁边,也是画着一个粗略得可爱的笑脸。
好像是终于承认了对方并不是好惹的对象,原本就没什么纪律的队伍有些动摇了。慌乱的气氛像是沸腾的热水,身在其中的人们恐惧且狼狈;偏偏在这样不恰当的时候又有两人再次开枪,尽管根本没有收到指令,也没有瞄准,仅仅是平白无故地打在了地上;然而在枪声的带领之下,摇摇欲坠的秩序终于是崩溃了——有人随着大流一齐涌上前去,有人压低身形悄悄向后退缩,枪声金属声和虚张声势的喊声混杂在一起,纷纷朝着罗德攻去。
“西角六十四度,潮湿有雨,容易犯关节炎——”手指一提合上了笔记本,罗德抬起手臂到肩膀前,淡然地正视眼前攻来的众人,“各位,天气那么冷就早点回去歇着吧。”
说罢用力一挥手,一股泛着淡淡红光的热风便顺着他在空气中划出的轨迹翻涌着袭去。尽管范围并不大温度也不高,其威力控制在没有参与冲突的旁人只能稍微感觉到空气中有几分暖意吹过,但先前扑上去的那些人则是无一例外地被放倒在地,周边的风雨都在他的一个动作里被吸取且暂停了数秒,泥泞的地面逐渐飘出了白色轻烟。
那双绿色的眼和善得很,没有凶光也没有笑意,却看得残余的几人心里发慌,不用罗德再说什么便马上缴械投降,丢下武器转头就跑。
“跑得比来得快,什么人啊……”罗德带着几分不悦叨咕了一句——讲实话,他有点以军人的行为标准要求所有人的苛刻偏向。面前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但也没有人受重伤。确保自己没有做过火,罗德转身准备招呼女孩离开,却发现她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愈加凌乱的风声里混杂着塞壬的尖叫,和另外一种奇怪的旋律,像是歌声。
意识到这一点时,罗德的脸上才终于浮现出了迟来的几分惊慌,问题的答案随之浮现。想起方才那些人口中的海神,他便更加确信那孩子怕是危险了。
实际上类似的事情原来也发生过,像是——把弗洛德异族(flawed)当成神明供奉之类的事情,在这种地方发生并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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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反常态,佩顿正向着海边走。
女孩的脚步慢吞吞地在地上磨蹭,每一步都要比想象中的困难。一脸的茫然和狼狈,让她的模样显得格外憔悴,像是快要燃尽的灯火般脆弱。
即使是在这里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的,带着疯狂的怒意和悲伤的,沙哑却高昂的歌声。
尖锐如噪音,很难识别,但佩顿知道那是首歌。
一首似是呼唤着什么,似是表达着什么的歌——虽是那样的执着强烈,却无奈怎样都无法和言语连接到一起,因为言语实在是太过无力。通过那诡异刺耳乱不成调的声线,佩顿依旧可以辨认出那其中的悲凉情绪,甚至想要为这粗糙的噪音哭泣——那就像是一种执着的思念,婉转而被深深隐藏在无人海底。
海神啊,你在思念着什么?
被难以入耳的扭曲乐调埋葬的伤痛刺伤了胸口,疼得要命,于是便向着越来越让自己感到绝望的那片汹涌的漆黑色,没有目的,一步一步,向前,跌倒,面无表情。搭在头上的风衣滑落到半路上,胸口塞满了从未出现过的满胀感,像是随时都会炸裂开来的压抑,与哀痛同化,嘎吱嘎吱地埋在胸膛下作响,硬生生地在左心房破开一个口,把这涌动的旋律全数塞进去。
逆风站在空无一人的坡道上,海水已然没过小腿。迎面砸在皮肤上的雨滴像是刀刃般锋利,顺着从佩顿湿透的发丝间刮出一串水珠,凌乱地飞散在空中。
海神……?
被扯断了下巴的塞壬整个脑袋都血肉模糊地耷拉着,只剩两只发白的圆眼睛和佩顿对视。
她鸟爪般扭曲的手上栓着和佩顿手上一模一样的蓝丝带。
歌声里想要传达的一切犹如灵光闪过,海蓝色的瞳仁紧缩一阵;佩顿这才终于从神游中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后退到远方极限的一段白,和即将随之爆发的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