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到前面的黑影也终于乘着海水探出了身体,缺了两根手指的爪再次作出攻势,目标就是罗德的脑袋。一想到方才所见识的那足以一击爆头的掌力,罗德明白他是在劫难逃,大脑罢工似的一片空白,眼前只有那只充满敌意的蓝眼睛被凶恶地埋在凌乱湿润的长发中,水流四溅海声轰鸣。
罗德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在一条人鱼的手里。
他抱紧佩顿闭上了眼。
下一刻他感到肩膀一沉,有人在他的双肩上推了一把,和他拉开了些许距离。
待到罗德察觉到异样睁开眼时,怀里的佩顿已经拧腰转过去,抢在人鱼的杀手前全力抱住了他那只残破的胳膊。
“你不要伤害他!”稚嫩的嗓音中气不足,话语里有几分半带礼貌似的请求之意,却不影响这句话的清晰和响亮。惊悚的面庞无疑是在表现她内心中在此时此刻的恐惧,但她还是勇敢地护在了罗德眼前,争取到了几秒的时间。人鱼的模样还是看不清晰,他原本只栓在罗德脸上的视线愈加凶狠,接着转而朝向这个尚且年幼、原本应该是用来坐在木筏上献祭给他的小女孩,瞪得她忍不住后背发凉,不过始终没有回避这般狠厉的对视。
没能得逞的人鱼貌似是被她突然间的反抗震慑到了,集中在手上的力量顿了那么一下,他的攻势也就在这片刻犹豫中与罗德擦身而过,只在他的额角留下了一条细小的血痕。
不过敌人的迟钝没有延续太久,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此时牵制住他手臂的力量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一甩手就将佩顿从罗德怀里拉出来狠狠地摔到了一边,却并不是想要将她置于死地的力度,好像他对佩顿的性命丝毫不感兴趣一般。罗德感觉怀里一空,随后佩顿的后脑勺撞上水底的声响和一声吃痛的惊叫立刻把他从大脑罢工的状态里来了回来,周身浓郁的杀意从他紧涩的鼻腔涌入,人鱼的利爪近在咫尺。
对死亡的恐惧停止的瞬间,罗德一下子就冷静了。他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果断地闪身再次拽住了人鱼的手腕并且驱动魔法。灼热的火焰从掌心燃起和敌方残破皮肤上的血液烧在一起,对方因为灼痛感发出了一阵厉声尖叫,震得空气都在杂乱作响。他拼命挣扎想要将手缩回去,但这一次却被罗德抓得死死的。
热浪翻滚卷起罗德脑后短小的棕色发辫,这一刻周边的一切都蒸腾得沸反盈天,热切的杂音升上了一个高音调,没过了海声和人鱼尖锐的嗓音。红光照亮了佩顿的脸颊,空中飘散着火焰炸出的星星点点与白色的水沫相互碰撞,罗德侧过头去看她昏迷后也依旧紧蹙的眉宇,呼出一口热气移步护在她身边——
若是没有她刚才那不要命的挺身而出,自己大概已经以一种很不体面的死相命丧黄泉了。
“谢谢你啦小丫头……”罗德脸上似笑非笑,紧张感缓缓舒展开来,不再因为恐惧而力不从心。
明亮的火光越烧越烈,浪潮的主体随着海中那生物的痛苦破碎开,橘红色的焰火便借机烧上了四散的海水,仅用刹那就将其蒸发并占据上风,简单粗暴地把高大的海啸水壁烧成了熊熊火墙,沿着宽广的柏里海峡一字蔓延开来,远看就犹如丰收节的庆祝篝火那样壮观。这个程度的元素魔法几乎是罗德目前能够掌控的极限,为了顾及躺在不远处无法活动的佩顿,他必须要集中精神时刻小心。
然而出乎罗德意料的是,他握住的那只手已经被烤焦,却力量不减仍在反抗。对方于魔法的掌握程度未知,可罗德是绝对算不上什么魔法专家的——就顺着罗德所释放的火焰边缘,银白色的结晶从那焦黑的手腕上开始凝结快速生长,在一声清晰的硬物断裂声后,从剩余的海浪和火焰之间划出一条界限。
“糟了!”意识到危险所在,罗德匆忙地松开那只手,拦腰抱起佩顿飞快地往岸边跑。结晶的银色将目所能及的海水全部吞噬,就保持着海浪的高度耸立在面前;火焰在这之后本该消散,现在却在结晶表面无限制地持续燃烧,仿佛整个结晶化的近海区都变成了易燃物,轻而易举地摆脱了罗德的控制。原本在低温的环境条件下还能忍受的水蒸气也跟着升温,大片结晶燃烧后,其间喷发出的蒸汽呈现出了极其不自然的青蓝色,在没过了火光以后飞快地卷向岸边,一时滚烫的雾气冲刷过潮湿的街道,数日连续不断的雨水彻底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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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长久的寂静,和没有声音的片段在脑海里跳动。不受思考亦不受情感限制,只有无尽的白色,汇聚在一道不停重合又散落的边缘。这时的佩顿浑身都松懈下来了,整个人犹如被柔软温和的绒羽包裹着一般,忍不住想要惬意地投身其中,仿佛呼吸的酸痛,衣物的潮湿和海水的冰冷统统消失不见了,身上只觉得暖呼呼的,像是窝在妈妈的怀里打瞌睡。
在这片平和之中,唯一的打扰声时强时弱,在佩顿听来显得十分突兀。
“喂!丫头,醒醒……嘶……”
听不懂。
他说话时吐出的热气因为过近的距离糊到了佩顿眼睛上,催她从昏昏沉沉的环境里回过神来。上下眼皮黏在一起难分难舍,佩顿努力了半天才撑开一条缝,一时还无法将视线聚焦起来。迷迷糊糊地眨了好几下眼,伤口的疼痛也随着意识苏醒,耳鸣声像是钉子一样扎在大脑上,耳道里又流出了新鲜的血液。感到不适的她哼哼了几声,身体沉重得动弹不得,但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被谁带离了海水,紧贴在干燥的地面上。
面前的事物终于清晰起来的瞬间,佩顿在这尽是灰黑色调的世界中,看到了绿色。
眼眸——站在那海崖上看过的无数次风景——从柏里海峡的海阔天高,到烟雨蒙蒙和风轻日暖,到晨光熹微和绿意盎然,再回到每一年每一日的每一轮潮起潮落,仿佛都经岁月磨砺流转后,自然而然地融入到这双翠绿的眼眸里,化作微小的粼粼光点散落其中。
暖风吹在脸颊上,佩顿愣在那两点绿色中,恍若隔世般的出神。
直到有两点汗水从罗德的发间坠落,佩顿才终于彻底清醒——周身被属于对方的气感包围,形成了用魔力封紧的一个小小的防御圈。滚烫的白色蒸汽还没有完全散去,罗德为了维持住气感的形态而将佩顿撑在身下,两只手死死压紧了那件棕色风衣的边角,硬是死护住她没有被烫伤分毫。
佩顿此刻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臂膀外围已经被烫出了大片的红肿,显然这层薄薄的防御并不能完全掩盖住他的身体边缘,最多只能避免被伤得太严重。
四肢麻木且僵硬,现下也不敢轻举妄动。她听着对方由于疼痛而发出的急促低喘,看着他紧蹙的眉间汗珠密布,本能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话语与对方沟通。
抿着嘴抽了抽有酸涩感涌上来的鼻子,眼泪安静地从她眼角滑下:“呜……”
“……别害怕。”罗德感觉到了头晕目眩,重影之中只能大概分辨出那双浸满水光的蓝眼睛——意识还在,还能回忆起笔记上那句简短的维加语现学现用,还能勾起嘴角露出笑容,“别害怕……”
后背和双臂的剧痛叫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吐字有些不太清楚了。又这样坚持了几分钟后,四周的温度才终于降了下来。精疲力尽的罗德甚至能听到脑内轰隆隆的响声一阵一阵的,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双臂一软瘫了下去,侧伏在佩顿身边。
风声平稳,海水凝结,温柔包裹住佩顿的气感缓慢地发散开来,乌云密布的天空还没有被阳光拨开,但是雨却不再下了。瘦小的女孩脏兮兮的,衣服上尽是泥沙和血迹。她愣愣地转头去看身边那个不顾一切将她救下的少年,看他细密的眼睫微微颤抖,和贴在眉间的一丝碎发,抬起手轻轻触碰他脸颊上的汗水。
他们明明陌生得连彼此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恐惧感在这一刻遥远得像是往日云烟,她能清楚地听到匆忙赶来的文森特用陌生的语言向这边呼喊,奔向劫后余生的二人。佩顿看向直指天空的结晶浪尖,嘴边扬起了笑容的弧度,同时扯开嗓子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