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8年11月12日,南域国里耶比,柏里海峡,莱卡村】
罗德醒来的时候,肩背就像是被千军万马踏过一样,颇有一种已经鲜血淋漓粉身碎骨的错觉。此时的他正趴在木头地板上,身下垫着张很少女的粉色花毯子。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自在的地方,但看样子总归是安全了——毕竟文森特正拉长了一张臭脸坐在他面前。
“伤口我给你处理过了,没有大碍,不过会疼上一阵子。”文森特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挤出水来,见罗德醒了便开始向他解释他昏死过去后发生的事情,好像完全看不到他脸上因疼痛而呈现出的不适和倦意,“你狂啊——怎么不继续狂了?不逞英雄了?”
“哈哈,英雄该逞的时候还是要逞的……哎哟……”罗德有些抱歉地笑道,但稍一抬头就会扯到后背的伤口,疼得他一哆嗦,“那小姑娘呢?”
文森特耸耸肩:“睡醒就出门了,不清楚。”
“您让她一个人出去?这里的民卫军……”
“躲在地下避难所的那些人已经被撤离,这个村子早就空了——再说,她这两天进进出出好几回,你身上用的草药,还有那张毯子,都是她陆续拿回来的,想来村里大概也没什么威胁。”文森特不紧不慢地回答,听完后罗德才闻到空气中还残有草药的苦涩香气,并且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经睡了两天左右,难怪身体会僵硬成这样,“我对治愈类的魔法并不精通,你最好待着别乱动。”
这一遭的外伤有多严重,罗德能估计个大概。他稍微舒展了一下肩膀,骨节间咔嚓作响的活动声听上去有些夸张,同时牵连到的疼痛也并不是能够随意忽视的程度,但还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等一会儿身体习惯了就好:“所以说,我们的任务到底算是进行到哪一步了啊?”
“算是进入死胡同了吧。语言不通还不算是最大的问题,海啸之后半个村子都被翻了个个儿,连个可以盘问的人都没有,很难再在这里找到突破口了。”文森特叹了口气,想着接下来大概是不得不原路返回到码头,去寻找并处理那些还没来得及逃出南域的村民。
罗德倒不觉得这一遭走得没有收获。通过与民卫军的接触,他大概能推测出这个村子有将海族的某种弗洛德,也就是这次海啸的始作俑者当作神明祭拜,而那个小女孩应该是和这样的当地信仰有什么牵连才会被这般追赶——至少这一趟算是把她救下来了。海啸或许是在村民的意料之中,而且他们还一边逃离一边将所有的错误归咎到了那个小女孩身上。但为什么一定要跑到其它国域,罗德就想不太明白了,或许晚一点的时候可以直接问问她。
所幸与罗德他们和佩顿并不是完全不能沟通,也许作为异族语言专家的文森特可以与她交流得更加流畅一些,于是罗德提出:“老师您可以问问那个小姑娘,她会一点维加语。”
“维加语?”文森特皱起眉摇了摇头,看样子并不觉得罗德的话有什么可信度,“我这两天尝试过好几种南域国家的语言,但她貌似并没有任何额外的语言知识——更何况维加语发源于龙族——先不论这门语言的复杂度,一个生长在偏远渔村的人类女孩,为什么非要学习龙族语言?这说不通啊。”
的确,在里耶比这样的小国家,学校大都是不会安排异族语言的必修课程的。就算有,八成也是生灵族中最常见的安赛德语,或者偶尔能在临海地区用上的海族语言。这一带没有龙族占有的领域,学习维加语可以说是毫无用武之地。但罗德记得很清楚,他先前的确是用这门语言与她交流过。就算她不能熟练到通用,到时候去城镇上淘一本字典,就是东拼西凑也应该能把想要表达的内容给翻译出来。
至于她为什么会这门语言,其实并不重要。
“不知道,或许人家就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也说不定啊,等她回来您就问问吧——她出去多久了?”罗德感觉自己趴够了,痛感也不像刚才那样强烈,便慢悠悠地坐了起来,看向外面黑漆漆的夜空,“现在是晚上?”
“后半夜,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她整夜没回来。”
“什么?”一听到这样的回答,罗德就坐不住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老师神经向来比较粗,但没想到他会神经粗到放一个小姑娘独自出去晃悠一晚还一脸安然自若,而且是在知道外面很有可能仍然潜伏着危险的情况下。想来他那天并没有确定那个躲在海水中的海族已经死亡,一种莫名的不安渐渐地升上了罗德心头。
文森特毫不在意地打着哈欠,有些疲倦地看着罗德匆忙站起身后疼到直抽凉气的模样:“急什么啊急,你在那个年龄不也经常晚上往外跑吗?”
“姑娘家不一样。”罗德拽起搭在窗台上的衬衣披在身上,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屋外走,回答的时候头也没抬一下。衣服没干透,大概是因为这两天没出太阳的原因,但破损的地方已经被很细心地缝补好,掉落的扣子也补齐了。
泥巴地上只能看到一个人用赤脚走出的痕迹,因此她的去向也不难追踪。伤口在草药和魔法的作用下已经缓和了很多,不过那样火辣辣的痛感还是多少会限制罗德的正常活动,所以他没办法跑起来,但依然是在尽力用他此时的最快速度前进。
文森特时常搞不太懂罗德的心理——他这个一根筋学生很喜欢关心一些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而且从不考虑这些事情在不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好几次的结果都是自己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好像他生来就是要去普渡众生似的。这种直来直去的英雄主义虽然不招人讨厌,但又实在是意义不明,时不时就会给文森特增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好在罗德还年轻,他自己乐在其中就好——目前文森特是这样想的。
罗德抬不动手臂,没法将脑后的头发扎起来,只能任由发尾晃来晃去骚得脖子痒,还有几根动不动就会绕到前面来挡人视线。有些恼火的罗德吹了下挡在眼前那几缕棕发,这才在头发飘起来的一瞬间看清远处那条依旧被银白色结晶占据的海岸线,而地上的脚印也是通往那个方向。
难道真的又是那个海族卷土重来?罗德赶忙向前走,心里的担忧愈加沉重。
不知道为什么,罗德总觉得那女孩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海边的后半夜拥有浓重且戏剧性的墨蓝色调,沉甸甸地垂在天空与海水黏在一起的地方。然而原本应该只有这样偏黑色背景的莱卡村,此时此刻却被沿着柏里海峡横向集结的结晶体虚围着。天上仅有的几点星光反射其上,足以照亮四周了。海啸到一半时形成的结晶高墙被先前罗德释放的火焰烧得有些单薄,在被阻隔其后的海水冲撞上来时,可以隐约透过结晶散发着星光的表面看到另一面的浪潮内部,甚至还有偶尔出现的鱼群。
两天了,这结晶体也没有在海水的不断冲刷下倒塌或者破损,真是意外的结实。
对此罗德只是瞟了一眼,就赶忙寻着脚印继续往前走。这道结晶墙壁延伸得很远,仅用肉眼根本观测不到尽头。他贴着墙边走了很远,直到海潮都平静了,再也听不到墙后轰隆隆的响声了,罗德才终于在一个浅浅的海峡凹口,望到那颗有着灰色长发的小脑袋。
佩顿正抱着膝盖蹲在一批大小不一礁石前,整个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凉爽的海风吹过她单薄褴褛的衣裙时,那头微卷的发也跟着在风里飘啊飘,大老远就能看得见。星光还算得上是明朗,拉近一点看的话,那一点一点的细碎光辉泡在女孩半阖的眼睛里,把那瞳孔中深沉的海蓝色都给点亮了。
如此安详平静的画面着实是赏心悦目。见对方的确是没出什么事,罗德便也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轻轻靠近过去。被层次不齐的结晶墙壁挡住的画面渐渐往脑后撤退,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他好像逐渐察觉到了某种异样的击打声在耳边回响。
啪——啪嗒啪嗒——哗哗——
听上去有些水乎乎的,带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力度,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面抽打一样。
“我现在好像……是真的在恨你。”佩顿温柔而细腻的声线自那边响起,尽管话语的内容并不体贴,语气却听不出责怪来,反倒像是句单纯的疑问。这句话是用安赛德语说的,那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异族语言,也就是说佩顿的谈话对象八成不是人类,不过周边的氛围又的确没什么紧张感。
哗啦啦——啪嗒——
那串富有节奏感的啪嗒声还在继续,听上去有些变得虚弱了。情况不清晰,这让罗德刚刚放下的警惕心又被挑了起来。在他走进佩顿余光内的瞬间,佩顿便注意到了他并且回过头去看,在确定来者的身份后站了起来。漂亮的大眼睛毫无防备之意,只是在无声地询问罗德的来意。
罗德刚刚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转头在那块礁石上看到了异样声响的来源,顿时面色乍变,连忙拉住佩顿的胳膊带她退后了好几步后将她护到了身后。佩顿一脸疑惑地拉住罗德的衣角抬头,他紧皱的眉间里有一种强烈的敌意,毫不避讳地指向那块大礁石上的生物。
耷拉在礁石上的断臂人鱼已经垂死,右肩破损的皮肤上有烧伤的痕迹。残破不堪的尾鳍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击在礁石上,和海水混在一起发出了“啪嗒”和“哗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