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炎夏,我在宫墙边捡到一方锦帕,却不想因此辜负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兰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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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康熙二十六年四月廿八,海棠初绽。
永寿宫的西配殿内,所有服侍的人都一并退了下去,只余绿意在旁。
“许大人,你是皇上亲命来照顾我和腹中孩儿的,我信你,但求你告诉我一句实话。”章佳答应一手扶额,小臂撑在桌几上,年轻的面上满是倦容,神色凄凉。
“小主请说,微臣必定知无不言。”
她缓缓开口:
“这孩子,到底还能不能保到生产的那一日?”
许太医答曰:“恕臣直言,您喝下含天仙藤与红花的药物已逾两月,量虽少,可是近来已经有了小产的迹象,须尽快调养,微臣与几位共事悉心为您保胎,或许还能保足七月生产。”
“七个月……”"她喃喃道,眼睛微微发红,仍语气平静道:“好,我知道了。绿意,送许大人回去。”
送走了太医,章佳答应再也忍不住委屈,趴在几案上崩溃大哭。“绿意,我好恨。”
她想说,她好恨这后宫争宠的心狠手辣,恨自己出身平庸的无能为力,恨不能保全自己孩儿的性命,恨自己傻,连贴身之人挖了墙角,都浑然不觉。
她原本是卑贱的包衣奴籍出身,因一朝被看中而成为了他的格格,生下皇子后被封答应,已属薄幸中的深眷。毕竟她一开始入宫的目的,仅仅便是为家里寄回银子罢了。
又奈何,她早已无法抗拒那个叫玄烨的男子,即便宫深似海,后妃如云,她也还是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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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以后。
“今日,是红绫的五七?”章佳答应慢慢地喝着一碗红枣汤,问道。
“回格格的话,今儿确实是。”绿意答道,轻轻叹气。“谁料到她会和瑛嫔勾结,害得您险些小产。也怪奴婢认人不清,见她素日忠厚老实,便一味信了她。”
“红绫……也是一时糊涂,我虽恨她背叛,但也惜她年纪轻轻,便替他人丧了性命。好生替我安顿她的家人吧。”她盖上碗盖,有些惋惜道。
绿意接过她喝完的碗盏,“是,主子仁慈,当时皇上查出是她给您下的药时,本是要乱棍打死,您却还替她求情,皇上遂赐她毒酒便了。可是,红绫背后的那个人却还是安然无恙。”她有些恼火地说。
“随它罢,这几个月一直平安度过,我已快临盆,料她也无处可下手了。”章佳答应抚着凸起的小腹道。
“幸好主子您没什么事,之前太医还说只能保七个月,现在,足足都已经八个月了呢。”绿意复又开心起来。
她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突觉腹部绞痛,痛苦地躬起了身子。
“绿意,好……好痛。”她咬着牙说道,此刻,豆大的汗珠已在额间凝结。
绿意又急又吓:“主子!怕是要生了,您等着,奴婢去叫太医和稳婆过来!”
初雪方至的这一日,皇帝正在宫中戏台举办家宴,因章佳氏即将临盆,便特命其在永寿宫休息。这会子报信的人应该已经去了,绿意心想。
绿意急匆匆地在雪天湿滑的石板路上跑着,很快就跌了一跤,她又赶紧爬起来,顾不得身上沾满泥灰。
那一边,章佳答应痛苦地躺在床上,缩起身子不住地流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拼尽力气喊着:“太医来了没有?”却无人回应。
绿意气喘吁吁地跑在路上,眼瞧着就要到太医院,却被眼前的人猛地挡住,她看清了来人,只觉心下一凉:
“奴婢……给瑛嫔娘娘请安!”
二
眼前之人一身翠色芍药华服,将姣好的身段衬得更加玲珑有致,鬓上华丽的点翠步摇妖冶随风,发出细细碎碎的碰撞声。她是瑛嫔,郭络罗?怡鸯。怡鸯家世显赫,又极得皇帝喜爱,于一年前刚刚进宫,便从贵人摇身升到了一宫的主位。
相比之下,连答应都不如的章佳氏便显得尤其寒酸可怜。
她慢启薄唇,看着跪在自己身下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绿意,不好好在永寿宫服侍你家主子,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绿意心下焦急万分,又不知如何应对,只得硬着头皮道:“奴婢有要事,还请娘娘放奴婢过去。”
“哟,”瑛嫔捂着暖炉的手抽出一只来掩面笑道:“你能有什么要事?难不成,还是章佳答应要生了不是?”
绿意镇定地说:“既然娘娘知道,便也知耽误了皇嗣大事的后果,如何决断,是否放奴婢过去,您说了算。”
瑛嫔闻言,又笑了起来,妖艳如红梅盛放。“本宫说了算?可是,本宫凭什么说了算,本宫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章佳氏怀胎还不足十月,又怎会这么早生产呢?”
“瑛嫔娘娘你!”绿意又急又气,想要站起来与她对峙,却被瑛嫔的人一把缚住。
只见她悠悠地看着自己手上刚晕染好的丹红指甲,有些不耐烦地说:“今日晚宴散的早,皇上想去本宫处休息,这扰人的贱婢怎么如此不知羞耻,难道,就因为本宫曾说了章佳答应几句,她就怀恨在心,遣了贴身奴婢来骚扰本宫?”
“瑛嫔娘娘!人命关天,你,你怎能,唔……”绿意被瑛嫔的随侍捂住了嘴,拼命想要挣脱,却无法动弹,愤恨地红了眼眶,含泪看向永寿宫的方向。
那厢,永寿宫西配殿的章佳答应,身下已经开了五指,阵阵痛楚令她几近无法呼吸,偏殿里的宫人们不知何时都消失没了踪影,她只得抓住床帐的边角,咬紧牙关,想要靠自己生下来,奈何浑身使不出半分力气。
很快,终于有一个人坐不住了。他是西配殿里的一名小太监,小喻子,曾得到过章佳答应的恩惠。原计划是按瑛嫔的吩咐,无论章佳氏如何喊叫都置之不理,事后便可以得到五两黄金的报酬。
可是此刻,他听到偏殿里凄痛苦厉的声音,良心不禁隐隐作痛,于是他推了推一旁另外两个太监,担心地说:“哥哥们,要不然我们还是叫太医过来吧?耽误了龙嗣,怕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这两个“哥哥”互相窃窃私语片刻,然后一齐点点头道:“好罢。”
三个小太监开始分头行动,小喻子跑去太医院叫太医,另两个去禀告皇上。只是刚走到了外面,听说皇上此刻还在瑛嫔处,那两人又徐徐退了回去,心下哪头都不敢得罪,便借着帮老太监打扫永寿宫前殿为由,悄没声地避开了。
永寿宫距太医院要跑好一段路程。小喻子叫完了稳婆,再气喘吁吁地跑到时,替章佳答应安胎的许太医看到他后愣了一愣,随即赶紧随他前去。
等到所有人俱都到齐时,远在储秀宫的李德全终于听到了些风吹草动,急忙小声叫醒已经熟睡的玄烨:“皇上,章佳答应突感腹痛,怕是要生了!”
玄烨惺忪的眼皮突然一惊,忙披上衣服,漏夜赶去了永寿宫。身旁的瑛嫔仍在熟睡,浑然不觉她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失败。
像是早已注定好似的,储秀宫的杂物房里,被捆绑住良久的绿意终于在墙角找到了一个金属碎片,割开捆绳,从偏门逃了出去。
戌时一刻,绿意赶到了永寿宫,只听得一声清脆响亮的啼哭,又听到稳婆高喊:“大喜呀大喜,是个小公主,母子均安!”
绿意的眼泪已然掉了下来:“谢天谢地,主子终于平安生产了!”
窗外霎时间飘下了纷扬的初雪,宫人们纷纷议论这是瑞雪兆丰年的吉祥之兆。等候良久的玄烨亦欣喜过望,大步踏向寝室内。
“朕的女儿呢?”
只见微微斜靠在被榻上的章佳答应面色苍白如纸,也同时带着几分喜悦,柔声道:“皇上。”
在她的身旁,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正在酣睡,两只小手紧紧攒抱在一起,模样甚是娇憨可爱。
“阿秀,”玄烨激动地握住她的手,全然不顾产房的腥重。“你又为朕诞下了一个孩儿,此乃大功,朕可要好好赏赐你。”
章佳答应摇摇头:“臣妾不求皇上恩赏,只求能和孩儿长久地陪伴在皇上身边。”
“好,朕答应你。李德全,传旨!晋答应章佳氏为常在。”玄烨挥袖道。
“嗻。”
章佳氏目光温和,淡淡笑着说:“谢皇上。”
此刻,绿意正悄悄守在门外,同时顾不得自己凌乱不堪的发髻,想要冲进去告发瑛嫔。然却突然想起自己主子的叮嘱:在这后宫生存,不问过程,只要结果是好的,就不要再节外生枝。遂放弃了冲进去的想法。
“天尚黑着,皇上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章佳氏温言道。
他却只是摇摇头,盯着襁褓里粉嫩的婴孩发怔:“朕不累,朕要给八公主赐名。容朕想想。”
玄烨略微思忖,突然间眸色闪动,惊喜地说:“便名,温恪如何?”
“温恪……”章佳答应微微颔首,不禁微笑。“真是个好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朕希望她长大后能如爱妃一样,温婉如玉,恪守不渝。爱妃觉得怎么样?”玄烨的声线朗朗而有力,煞是好听。
她斜靠在玄烨的身上,虚弱地答道:
“臣妾代温恪谢皇上赐名。”
窗外,大雪纷飞。烛光交映着雪光,映照着一个女婴熟睡的面孔,右眼角下有一颗小小的朱砂色泪痣,偶尔还会在睡梦中甜甜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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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