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额娘去世的那一天,酷暑多日的皇城突然迎来了暴雨倾盆,御花园里娇艳的新种被雨柱冲击得一夜凋零,那一夜,我的心也跟着破碎殆尽。
我跪在供奉着额娘棺木的雨花阁,和哥哥守了整整一个晚上,天明时,我已绝望到昏晕,泪水在倒地的那一刻才终于止住。
醒来时,已是三天后。当我的贴身宫女连珠在一旁轻轻唤我的名字时,迷梦中的我突然惊醒,眼角淌下一行泪水。
连珠的面色亦喜亦泣,我看到她跑出去喊道:“太医!公主终于醒了……”
听连珠后来说,那时候,我的眼睛空洞而黯淡,直挺挺地起了床,只说了一句话:“公主醒了,额娘却再也无法醒来了。”随后,就又是流泪。
一连七日的哭泣,昼夜都不停歇,直到第七日,眼泪仿佛流尽了一般,再也无法迸出,无法倾泻。
妹妹敦恪尚年幼,不明人世离愁,八岁的她只是拽着我的衣角眼泪汪汪道:“额娘去哪儿了?绿意嬷嬷告诉我,额娘‘殁’了,姊姊,我识字不多,‘殁’是何意?额娘是不是生病了?”
我知绿意嬷嬷没有直接告诉她的用意。遂强忍住痛苦之情,尽可能地温声安慰她道:“乖,只要你好好念书,额娘一定会回来的。”
饶是如此,我仍是拗过头去,不让自己猩红的眼珠被她看到。
敏感如敦恪,她看着我的样子,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姊姊骗人!额娘,额娘再也回不来了,呜……”
我再也忍不住悲恸,抱住敦恪又开始啜泣起来。乌压压的天,仍是没有半分要晴的意思,一如这深不可测的后宫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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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雨惊醒过的世间依旧花香鸟语,只是那些被冲凌过的新种已然消失不见,天渐渐凉了,我的心境却仿佛从无变化。因为于我,即便是盛夏时,也业已寒气逼人。
月余后,皇阿玛追封额娘为妃,只可惜,生着不能得来的尊重,死后就算再被冠以天大的称号,也无补于事。
“连珠,她们都说额娘是风疾暴毙,你信吗?”事情已过去一月,我在某天早晨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倒是让连珠有些吃惊。
只见她不动声色地合了门窗,复回到我身旁,和顺道:“宫里的风言风语传得厉害,公主勿要轻信。”
“是了,”我轻笑。“连你也不会信。之前我伤心过度,竟忽略了这些。那日额娘之死不明不白,我若是不查清楚,如何使她九泉下心安?”
一月前我只是听闻额娘突发风疾,暴毙身亡,却从未想过,额娘生下我们兄妹三个之后如甚多年,一直身体康健,怎会突然染上风疾?
连珠为手炉填好银炭,递到我手中。我的手紧紧捂着炽热的手炉,那防烫的布套子还是出自额娘的手艺,她知我最爱海棠,于是在我的香囊、手帕以及袖口处都绣满了海棠花样。然此刻,我的手是温热的,心却凉得透透彻彻。
“公主,或许,我们可以去问问绿意嬷嬷。”连珠听似若无其事的一句话,却猛地点醒了我。
“绿意嬷嬷现在去了哪里?”我问道。
连珠答道:“敏妃娘娘薨世后,她就被调去伺候端顺太妃了。”
“端顺太妃?”我奇道,思忖良久,方想起来宫里除了皇祖母,还有居于西三所的几位尚在世的先帝嫔妃,只不过她们素日大都不爱出门,因此我未曾见过罢了。
“是,公主可要与嬷嬷见面?”连珠问道。
我摇摇头,“宫内人多眼杂,我无缘无故不便与其见面。”随后我端来纸笔,又自小厨房取来一砚台的白醋,伏在几案上用其代替墨水写字。
“连珠,只能拜托你了。”我折好字条递给连珠,又令她取来前些日子我亲手制成的莲蓉绿豆糕,
吩咐她给各宫娘娘送去,自然也包括端顺太妃的居处。
连珠立刻会意。“是,奴婢定会好好送到的。”
我颔首,眉头紧紧蹙起。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我都要一一查清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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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半透白纸糊的窗上闪过一个急匆匆的人影,是连珠。
我正在梳妆台前静坐,连珠屏退了其他人,上前来为我梳发。当时来翊坤宫时只带了她一个贴身的奴婢,其他人,总是信不过的。
她悄悄呈给了我一张字条。“公主,回信是一张白纸,不知绿意嬷嬷是何用意?”
我拈起一枚花甸,用胭脂细细贴在眉心间,端详半晌方休。
“连珠,你可知我寄去的也是一张白纸?”我接过字条,微微浮笑,然这笑意却不过一瞬。我迅速点起一盏油灯,将洁白的纸条悬在焰上烤炙,不一会就渐渐显现出了炭黑色的字迹。
连珠看得惊奇,忙低下头道:“奴婢愚钝了。”
我不予理会,眼神只紧紧盯着渐渐显出的字迹:
尔随行外出避暑期间,主因暑热昏晕,高热不退,药石无效后突发癫疾,于当日夜暴薨。
公主万望节哀。
我颤抖地放下手中字条,几乎无法相信。中暑、暴薨?额娘之死不是人祸,竟是天灾?而我在她最痛苦之际,却在避暑玩乐。脑海只觉嗡地一声乍响开来,一种比绝望更甚的自责深深地嵌入心扉,虽有一丝怀疑,却又因那字条上真真切切的绿意的字迹深信不疑。
竟然是这样?
连珠想要上前扶住我晃晃悠悠的身子,然却被我一把推开,推她的过程中不慎将桌上的胭脂水彩也碰翻开来,渐渐晕染了字条的一部分。
我无暇在意,只是呆滞地想着刚刚的内容,给予我心底的巨大的震撼仍无法释怀。
连珠坐到地上,正欲爬起,却惊讶地指着我的梳妆台叫道:
“公主你快看!”
遂转头低眸,只见染遍胭脂的字条下半部赫然显出一个硕大的“非”字。
非也,非也?难道,她是要告诉我,以上的文字均是与事实相悖的谬言?
我兀自冷静下来,突然想起那日额娘去世时,哥哥仿佛有一种奇怪的淡定,遂拍案而起。“连珠,我们去阿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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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见哥哥胤祥时,他正在临窗背书,等他眼神转到我的方向时,我方对他轻声说道:“借一步说话。”
坐在一处偏僻凉亭饮茶时,他淡漠地只顾饮茶,不曾看到我面色的窘然,半晌方开口说:“温恪,这么急着找我所谓何事?”
“哥哥,”我安静地盯着他看向一旁潋滟池的眼睛。“从小你就不在额娘身边,而是被阿哥所的宫人们养大的,所以待额娘不甚存母子之情,我明白。”说完这句他转头看向我,我没有停顿,继续道:“而我和敦恪不一样,我们自小随额娘在永寿宫长大,她于我们有煦伏之恩,对我和敦恪更有养育之情,所以,你……”我正欲切入正题,想进一步探知他对额娘之死的态度。
倏尔间他轻笑一声,使我滞住话语,道:“你知道了什么,对吗?”我用力摇头,又略微迟疑地轻颔首,样子幼稚又无力,即便只差一岁,我和他之间果然还是有着天差地别。
我方欲开口回答,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站起来背过身,俊秀的浓眉微微一蹙:
“看来皇祖母说得不错,本阿哥的亲妹的确是个聪慧的女子。”
我几乎要惊叫般地站起身,却只是牙齿发抖,颤巍巍地小声问:“额娘,难道还活……还活着?”
他板着的脸突然生变,近乎是在下一刻,浅浅微笑起来,揽我入怀,小声道:“是,她很好。只不过为兄奉了皇阿玛的旨意送她至清河寺,碍于密旨的关系,须掩人耳目必需你伤心得真实,故一直未曾告诉你。”
我的眼泪瞬间掉落在他有些瘦弱的肩头,喜极而泣,却又略略担心地问道:“但愿这一次,没有人在骗我。”
再后来他说了什么我已听不清,只顾一边哭着一边用拳头戳他,他大笑着又一次抱紧我,轻声道:“温恪,别怕。无论天塌下来,都有哥哥替你扛着,所以,永远无须落泪。”
永远无须落泪么?我看着眼前清秀瘦削的他,突然开怀大笑。
我擦干眼泪,有些怔然地看着他。“皇阿玛他为何要额娘去清河寺,如果是他的旨意,又何须假死呢?”
哥哥叹了口气说:“入这皇宫容易,出去却难。身为后宫嫔妃,非死之故一生都不能踏出紫禁城一步,皇额娘亦是如此,更何况是额娘这样身份低微的庶妃呢?”
“清河寺……在哪儿?”我皱眉思忖,却不曾记得。
他答道:“西北岫云山,南峰的山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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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我究其始末整整三日,才弄清楚前因后果。
原来,皇阿玛怜惜额娘及一干无名分庶妃在宫中多年,却因为奴籍身份以及其他阻碍无法晋封她们为正式嫔妃,心生愧疚,又惜渐也年长,在宫中也曾多次受到排挤,于颐养不宜,遂想要将这些嫔妃安置到承德行宫,然额娘一心向往佛法,想要入寺休养生息。皇阿玛便答应了,对外宣称已薨,实则是改名换姓入了清河寺带发清修。
终于屡清事实真相后我松了一口气,连日来即便是痛入骨髓的阴郁此刻业已消散,然我正密谋着和哥哥偷溜出宫探望额娘时,却传来了皇阿玛的旨意。
我遂携敦恪出门,跪地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敏妃薨后,朕惟悯八公主失母之痛,兹有宜妃郭络罗氏,惠和温慈,宜为公主养母,着令公主三日后移居翊坤宫,钦此。”
传旨的内务府公公念完旨意,我愣在原地,只抬眸怔怔地看着那人说:“只有我搬去翊坤宫,那敦恪呢?”
那传旨公公未曾翻一下眼皮,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皇上只吩咐了八公主您,其余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我恍惚过来,接旨谢恩。
敦恪睁着疑惑的眼睛看着我道:“姊姊,你要去翊坤宫了吗?”
我脑中一热,“你别担心,皇阿玛不可能未安排你,定是弄错了的,我这就去……”刚欲说些话,敦恪却率先捂住了我的嘴,轻轻摇头。
“姊姊,皇阿玛一向宠你,虽然宫中兄弟姊妹众多,可是他却是真心很偏爱你的。”敦恪的眸子里略带感伤,完全不符合年龄的感伤。
我哑然不语,静静听她说下去。
敦恪的眼圈开始渐渐发红。“至于我,我不如姊姊聪明,更不比姊姊善解人意,我,”说着她又笨拙地结巴着,忽而硬生生地笑起来。“我,我可以自己生活的,你看,有孙姑姑可以照顾我……”
我苦涩一笑,摸摸敦恪的头发。“敦恪,姊姊从未想到你已如此坚忍。”
敦恪看着我,眸光闪烁,却只是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对我笑道:
“姊姊……好好保重。”
离开时我并无太多牵挂,因我总以为不过是迁居别宫,且两宫之间不过一宫之隔,日后还可常常见到,却不想自己还不如敦恪,至少,她知这生在皇家的离别总是难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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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八年九月初七,缘敏妃薨,八公主温恪交由宜妃郭络罗氏抚养,时年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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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个月后,我迎来了在翊坤宫的第一个生辰。
因着先前十二个生辰都是由额娘陪我一起过的,忽然感到物是人非,难免有些空虚之感,早起后呆呆地看着四方天中乱飞的莺燕,未曾用膳。
好在,一个小小的公主并未引起偌大的翊坤宫发觉,哪怕回屋时饭菜已被人偷吃得干干净净,都无人通知我一声。
内务府制的绣花马蹄底向来踏步无声。我刚走到屏风外,竟听到了暖阁里有人在窃窃私语:
“快,快点吃,不然被人回来发现就惨了……”
“我知道我知道,爷,反正天大的事也还有你扛着嘛,还有,这道柑橘甜粥可真是不错。”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孩,不过与敦恪差不多的年纪,此刻正坐在我的膳桌旁,细眉微蹙,清瘦的面颊上尚沾着几粒米,眼睛清澈得如一汪碧水,抬头看见我便直接怔住,哀怨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我顺着他的眼光向一旁望去,却见一个身着蟒袍官服,侧容清秀的男子正背着身不住地轻咳。
他很快转过身来。我看到那人熟悉的面孔不由得面红耳赤了些,又气愤他故意怂恿下属偷吃我的饭菜,遂冷冷道:“即墨大人,如此行为,是否太过分了?”
直到现在,我仍是对他无法直视,拧着眉想起了我那丢面子的往事:
去年夏天听小宫女们说如意馆新晋了一个年轻画师,相貌甚是俊秀,便不分青红皂白偷偷去了如意馆门口观望,好在我始终没放下脸面真的去堵他,只是在他即将路过的一处小阁上故意丢下了一方锦帕,自己只佯装不知地对镜簪花。
当时不过是想瞧一瞧这青年才俊的模样罢了,然真的被他捡起来时,他居然左看看右看看,无人,就拿着帕子准备走人。我于是生气地喊道:“你捡到本公主的手帕,不应该立刻还回来才对吗?”
于是他就抬起头看到了我,眼眸间划过一丝惊异。那初见的容颜着实惊艳了我,因着在宫里长大,几乎不曾见过除了侍卫太医以外的男子。皇阿玛设立如意馆尚不久时日,那时,他还是一位画师的门徒。
“你……你是谁,为何在此?”我假装不知其身份,扯谎一问便已满面绯红。
他笑吟吟地归还了我的锦帕,我攥在手心的汗也已浸湿了上面的海棠花样。那人却似乎从未察觉,轻启薄唇曰:“在下如意馆门徒,即墨兰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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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那人转身看到我后仿佛微笑了一下,我一时恍回神来,错愕地看着他。只见他紧接着单手扣地行了个礼,依旧面不改色。“公主恕罪,昨日微臣见这孩子刚从辛者库被放出来,便向内务府要了来,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烦请公主谅解。”
我平素最听不得软言,此刻更是管不了他话里真假,只上前扶起已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男孩,温声道:“刚才不是还嚷嚷着不怕吗?怎么现在没了胆子。”
男孩仍不敢抬头看我,带着哭腔道:“公主饶命啊,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千万不要再把我送去辛者库,呜呜呜……”
我噗地一声笑出来,却假装微微生气。“好了,起来吧。不过是半碗甜粥和几道点心,本公主今日心情好,就勉强饶了你咯?”说着我瞥了一眼旁边的兰玦,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眸中却平平添了几分释然。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男孩擦擦满头的冷汗,仍有些畏惧地说:“小的没有名字,他们……他们都叫我阿五。”
“好。那我也唤你阿五罢。连珠,待会多包一些点心给这孩子拿着。”我吩咐道,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是,公主。”连珠应道。
兰玦看我的眼神越发似笑非笑:“公主善心。”
我在心中冷哼,还用你说。然最终吐出口的却是:“即墨大人一大清早就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他颔首:“自然有。”随后挥挥手,招呼阿五搬过来了一个木板支架和一箱箧颜料,竟还有揣在兜里的几枚鸡卵也一并掏了出来。
我拈起一枚鸡卵,迟疑地问道:“你这是要作甚?”
兰玦勾唇一笑道:“微臣恭贺公主年及豆蔻,特奉宜妃娘娘口谕,为您作生辰画像一幅,请即刻移步正殿。”
我怔住了。自出生以来,还从未作过画像,不知画中的自己是何形容呢。我的脸庞微微炽热,遂颔首道:“好罢,待我整理一下,你先去外面等我。”
“是,微臣告退。”
铜镜前映出一张微微消瘦的面孔,数月来心绪低沉,自也没有心思照镜。此刻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浮笑。幸好,还能看。一头青丝重新用如意海棠簪浅浅挽起,羊脂玉铛在耳垂间摇摇晃晃,轻点绛唇,略施粉黛,然右眼角下那颗朱砂色的泪痣却是如何也盖不去,便作罢,起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