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文帝登基十三年后。
江南本就是富庶之地,当年的旱涝在如今似乎已经看不到影子。
幼帝继位,作为帝师的董寒明颁布了一系列惠民政策,无为而治使得大汉百姓得以恢复生息,轻徭役赋税,使得百姓的口袋厚了起来。
祥元八年,帝师董寒明将手中权利归还于宣文帝。
年仅十四岁的宣文帝颁布了第一条属于自己的政令。
收私盐贩卖权归官府!
加强南北驿路与南北海口的联系!
开放草市与夜市!
尊儒为国术!
......
江南人的浪漫情怀似乎与生俱来,不论是大灾大难,或是风调雨顺,江南人都保持着积极乐观的心态。
南王造反,那是因为他生为北人,在江南这片土地上并没有扎根多久,而且他带领的士兵基本都是当年与他南迁的私军,以及在江湖上笼络到的江湖人士。
杭州城看起来并没有沉浸在往日的破败当中,夜市与草市开放之后,南北往来的客商多于此歇住,十几年来,杭州已经发展成为大汉首屈一指的大都城。
杭州并不设城墙,远远处就能看得见城中笙歌的繁荣景象。待走进城中,不免觉得又身处于另一方仙境。
颇具特色的建筑,斑驳而宽阔的石板街,街道旁嫩绿的垂柳,两边欢乐的人家酒家,往来的客商,共同构成了这一副绝美的人间画卷。
但是,再繁华之地也有这破败之处。
杭州城以西,一片黑暗,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东边所传来的美妙歌声。春日的江南,还是挺冷的,原本延伸至此的石板街已是破一块坑一块。
在这片土地上,仍旧矗立着一大片恢宏却失去光彩的府宅。
这里曾是南王府。
逼宫事件后,南王府遭抄家灭宅,杭州城曾经最具权势的地方瞬间衰败。
于是这里也成为了乞丐和流民们争相谋夺的地方。
陈谨之与他人不同,他不去争夺南王府内绝佳的宝地,而是选取了一处曾经的柴房。
流民大多拖家带口,而本地的乞丐又成群结队,原本抢到的大房子在人数的限制下也变得拥挤无比,反倒是陈谨之孑然一身,这间柴房反而舒适不少。
陈谨之蓬头垢面,肤色有些黑,身形也较为消瘦,混迹与社会最底层,他历经了同龄人不曾历经的磨难。
门外忽然传来阵阵喧嚣,正于屋内盘坐的陈谨之皱起眉头,打开屋门一看,几个穿着破烂麻衣的乞丐少年正欺辱着另一名乞丐。
陈谨之冷哼一声,快步走到那些人身后,一句话也不说,伸手直接搭在了其中一名乞丐的肩上,还不待那人反应,陈谨之双手猛地向后一抛!
别看陈谨之人小身瘦,力气却出奇的大,那名乞丐直接被扔到了一边。
那人本想大骂一声,结果看到来人顿时寒噤若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其余几人反应过来,一看来人是陈谨之,连忙后退,聚在一起。
身形较为高大的一名乞丐看着陈谨之战战兢兢。
“陈,陈哥。”
陈谨之看了一眼几人,那几人顿时觉得寒毛倒立。
他们对陈谨之的畏惧,始于五年前,那名瘦弱的少年独自一人闯入南王府,与一群成年流民血肉相搏,最终付出了右手手拇指脱臼,右脚脚踝骨折为代价,将七名成年流民杀到胆寒!
在随后的五年里,他们也不少受到陈谨之的照顾。
那些流民的后代也不是没有想过报复,引诱杭州城中的纨绔子弟对陈谨之动手,那一次陈谨之确实吃了大亏,胸膛被那纨绔子弟所驾驭的马儿踢到了胸口,昏迷了整整三天,待他伤愈归来之后,上门将那纨绔子弟的的命根子打烂,回到南王府后亲手折了那几人的手脚。
最关键的是,吃了如此大亏的杭州世家,居然连一点报复的念头都不敢有,甚至还派了人来给陈谨之赔礼道歉!
从那时起,陈谨之在南王府中就是一个禁忌。
至于这人...
陈谨之看着蜷缩在地上的狼狈模样,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为首的乞丐小心翼翼地咽下一口口水,说道:“这人不知怎么回事就进了府来,在这转悠了好久,我们几个怕他来意不善,就...就想着给他点教训。”
“教训?我看你们是盯上了人家的棉袄!”
江南的春夜仍旧寒冷,乞丐们哪有银钱去买冬衣,家中攒下来的衣物早以不合身,他们凭借身子耐寒不是一年两年了,但谁不想舒服一点呢?
蜷缩在地上的乞丐不知从哪弄来了这么一间过冬的棉袄,又闯入了他们的地盘,几人一看是陌生脸孔,便起了动手抢夺的心思,反正乞丐间打架抢东西是常有的事,只是没想到会招惹出陈谨之这个煞星。
几人被戳破了心思,不由得干笑。
“哪有...哪有的事。”
“滚!别在这里碍着我的眼!”
“是是是!”
几人搀扶起趴在地上的乞丐,慌忙地逃离了院中。
陈谨之蹲下来,伸手抬起了这人的脸,苍白无比,嘴角挂着血,看来那几人下手不轻。
这人被陈谨之盯着,也不害怕,只是双手紧紧捂着衣裳,然后咧开嘴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不答,仍旧傻笑着。
僵持了一会儿之后,陈谨之也懒得理他,这人怕是个智障儿,干脆起身往屋里走去。
“你走吧!”
陈谨之不是什么心慈善良之辈,从他在这里生活的经历就知道了,除了没杀人,该干的,能干的基本都干了。
“嗬嗬嗬。”
陈谨之本不想再管,可谁曾想,这傻子一般的乞丐居然站起身来跟在了他后面。
陈谨之脸上有了些许怒容,还想得寸进尺不成!
瞬间,陈谨之右手紧握,转身就想往这人的脸上挥去,可转过身的瞬间,陈谨之却愣住了,这傻子依旧傻笑着,一手捂着衣裳,一手递出,掌心有一个白白的馒头。
陈谨之为之一愣。
......
柴房之中,陈谨之点起烛火,这在乞丐流民之中那是无比奢侈的。
那傻子窝在角落里,盘缩着身子,低着头啃着不知何处得来的馒头,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看陈谨之。
若陈谨之也在看他,他便傻笑。
房中,陈谨之的家底不算厚实,但比起普通乞丐流民可要好得多,被子是蚕丝棉,床榻也是经过加固检修的,至于吃食,桌上还有些剩的荤菜。
他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些,来源与那个他嫉恨的老爹。
陈谨之不是孤儿却胜似孤儿,从三岁起,他与父母见得面就不超过五次,在十一岁那年更是与双亲反目成仇,一路远遁到了杭州,至于家中是怎么找到他的,他根本不用想,凭借陈家在南方的地位,要找一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反正他老爹每月会派人来给他送花不完的银子,他也乐得享用,至于为什么不去住更好的地方,穿更好的衣裳,他只能说是习惯了。
习惯了苦日子。
这是家中那些人永远无法体会的痛苦!
陈谨之忽然变得愤怒起来,右手握拳狠狠地砸在了床榻之上。
砰!一声巨响惊到了正在吃馒头的傻子,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他。
呼!
陈谨之深吸了一口气,道:“没事,你继续吃,那里还有些剩菜,你也一并吃了吧。”
不知道傻子有没有听懂陈谨之的话,在觉着无事之后,傻子又伸出手给陈谨之递出他啃到一半的馒头,傻笑嘻嘻。
陈谨之起身将桌上剩下的荤肉给放在了傻子面前,傻子不解地看着他,犹豫了好久,指了指碗中的肉,再指了指自己。
陈谨之难得露出了笑容,道:“吃吧。”
像是得到了恩准一般,傻子端起了碗,开始时还有所顾及,到后面却越吃越猛。
说是剩菜,其实陈谨之也没吃多少,一大碗肉只吃了十分之一。
一番狼吞虎咽之后,傻子将荤肉扫食干净,连碗壁都舔了好几遍。
吃完之后,傻子却为难起来,望着空碗,有悄悄望着陈谨之。
陈谨之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道:“碗留着吧,明日再洗。”
傻子呃呃呃的哼了几声,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碗中隐约能看见些水渍。
东边夜市的笙歌已经安息下来,整个杭州城静谧无比,街道上挂着的灯笼照亮着这座古城。
没有笙歌也没有烛火的的南王府显得更加凄冷。
傻子将碗放下,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陈谨之,然后打开了屋门向外走去。
陈谨之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不免地叹了口气。
“行了,你留下吧。”
傻子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来,摇了摇头。
“哼!还差你这点地方不成!”
陈谨之闪身到门边,一把将门甩关。
“也不是白养着你,从今往后你得听我的话,我叫你往东你就得往东,我叫你往西你就得往西,听明白了吗?”
傻子壁陈谨之还要高出一头,两人面对面站着时,陈谨之倒像个小弟一样。
“呵呵呵。”
傻子摸着头乐呵呵,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总之最后他还是留了下来。
柴房只有一间床榻,也只有一床被褥。陈谨之留下傻子,不代表他会将这些让傻子,他动了恻隐之心,但还没到那么仁慈而愚蠢的地步。
夜晚翻风,预兆着江南的雨要来了。
江南的雨,小而冷。
傻子缩在角落,鼾声微起。
陈谨之躺在床上,裹着被子。
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