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方江湖,江湖有家客栈。
“有家”为扁,悬于高堂,芝麻大的小客栈,偏生只牌匾就用了尺方厚实的古楠木。
“有家”二字,烫金的树漆,入木的笔锋,楠木特有的清香混着小院才煮的梅子酒香,别有一番风味。
买豆腐的穷秀才木三郎天刚大亮便敲着拍子,吆喝着走过了客栈门前。
二八少年,眉清目秀,走过时一如既往向客栈内撇了两眼,望不见酒柜后惊鸿一瞥的美娇娘,意料之中地长叹出声。
放下豆腐担子,半仰起脑袋,刚欲寤寐思服一番,就被陡然泼出的半盆洗面水惊个半死。
手忙脚乱地提起担子:“豆腐豆腐,我的豆腐!你们泼水也不看一眼,这可是我集天地精华、蒙晨露滋养、采月华朦胧的木氏特级豆腐,溅坏了可如何是好呦!”
老板娘许关关翻了个大白眼:“不就是一担隔夜豆腐嘛?这么能吹,咋不做臭豆腐呢?都省了料子钱,听你叨叨一宿儿,自己就酸臭了!”
半干的毛巾向肩上一甩,她控了控铜盆里残余的水珠,“一大早在小店门前停着要抬头打喷嚏,泼盆水把你喷嚏催出来,舒坦舒坦。好心当成驴肝肺,还怨我不成?”
一转身,毫不留情地走进大堂,假装没听到木三郎在背后的痛心疾首。
“怎么,木秀才又来找你那貌美的远房小表妹了?”跑堂的严小六从角落冒出来,叼着不知哪拔来的狗尾巴草,满眼戏谑。
许关关手一抖,铜盆差点翻到地上,抬头狠狠挖了一眼严小六:“怎么,早事做完了?桌椅摆好了?茶碗擦干净了?马上开张还在这儿闲逛,小心扣工钱!”
眉眼俊朗的小二闻言挑了挑眉:“臭丫头,年纪轻轻就知道扣工钱,掉钱眼儿里了?”嘴上虽硬,却仍利落地跑到一旁收拾起来。
许关关暗松了口气,将铜盆毛巾归置完毕,揉了揉太阳穴,思绪万千。
她之所以不愿意听严小六提起那“远房小表妹”,正是因为,一周前现身有家客栈,吸引大半个小镇目光的,不才正是她许关关在下。
为了提高有家的客流量,她特意妆点一番,从城东款步走至城西,在众目睽睽之下住进有家客栈。
达到预期吸睛效果后,画笔轻勾,又变回了面色蜡黄雀斑点点的市井孤女许关关,对外宣称是远房表妹过来小住,照顾生意。
吸引了一众思慕佳人的年轻少爷,每日品上几番饭食茶点,眺望内堂,企图再窥佳人玉容。
原是滴水不漏的算计,不知哪处却让她家小二看出了端倪,言语间总是旁敲侧击,搞得她很是心虚。
她虽贵为严小六的老板娘,是他名义上的“衣食父母”,却总在气势上矮他一头。
当日她不过是玩笑搪塞一句,要他留下做工抵饭钱。
想着衣着光鲜、气势不凡的少爷怎可能身无长物,连她边关小城有家客栈里最普通的四菜一汤都承担不起。
哪知这金主一口咬定自己身无分文,又不愿联系家人,宁愿以身抵债。
许关关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看对方吃霸王餐也吃得好生有理,邪火便生了三分,大手一挥便收作了店小二,把原先的小二栗子赶去后厨掌勺了。
栗子原名李利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没有严小六的俊朗风神,仅算生的端正,却胜在老实良善。
数月前他饥寒有余,饿倒在客栈门口,许关关便收留了他,让他在客栈做个小二兼厨子的工作,混口饭吃。
嫌弃他本名太过俗气,就着手边的糖炒栗子,随手便取了个“栗子”的外号。
一路叫到严小六来的时候,街上的人都只知“栗子”,不知李利才了。
哪知请神容易送神难,当日许关关收严小六本就是含了三分赌气,回过味儿来自是纠结万分。
看他过分俊朗的面容,配上机敏精干的气质,哪像是个做店小二的主,分明是哪里来的非富即贵的良家子弟。
这样一尊精明大佛养在身边,自然不像收留个栗子那般好糊弄。万一让他发现了自家客栈的小秘密……着实让许关关有些心烦。
料想这公子哥儿也不过一时意气,玩累了自会请辞。
哪知人家却干得不亦乐乎,日日晨起拾点铺面、揽客送客,洒扫庭除、阖门放闩更是不在话下,任凭许关关无中生有的刁钻劲儿也寻不出其半点错处。
也不知这金主儿打的是什么主意,难不成是对自家客栈的辉煌牌匾起了兴趣?
但她许关关别的说不好,就是会忽悠懂套路。自九岁出师便开始行走江湖,凭着一手高超的易容术和绝妙轻功,得了一个“玉面神手”的诨号。
世间能识得玉面真容的,恐怕只有她师傅一人。而今少女二八年华,做事心思却老辣得很。
一月前她刚盗了皇城太子为正妃备下的纳征礼并寻机昭示天下,害得皇族颜面大失,纳妃礼无法顺利进行。
此番借机藏于市井,也是存了“再谋个营生借以藏身”的念头。
俗语云狡兔三窟,许关关别的不爱,偏爱经营营生,也不贪多,刚够她云游自在活得闲适。
随意行至此地,一眼便相中了“有家客栈”的名号,自以为颇有几分潇洒孤傲,便接手了原先的破烂客栈。
凭着她的心思谋划,一朵美娇娘招摇过市,果然让客栈经营颇见成效,不到一周的入账,抵得上先前数周的收入。
许关关擦净了手,一面抱着昨夜收客的进账喜滋滋地在柜台后拨着算盘,一面拿余光瞧着严小六的身影。
动作利落,做事机灵干脆,着实是做小二的好手,她心中虽很是不安,但实在不愿失了这么一个得力干将。
许关关轻叹一口气,觉得此般犹豫实在不是自己的风格,还是寻机把话说明白,让他考虑清楚、来去自由为好。
在此之前,好吃好喝自是免不了他。
说到好吃好喝,许关关突然觉得腹内空空,远远招呼严小六:“小六子!你来的时候栗子可有起床?你去瞧瞧,若误了生意,待会儿又要你帮他下厨了。”
“误了生意?”严小六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堂,瞥了一眼许关关,了然地点头,“掌柜的饿了?我这就喊他做早饭。”
许关关盯着严小六利落离去的背影,脑袋里尽是少年三分风流的眼角。
她提着毛笔傻愣了几秒,而后望着账本上大大的墨团,苦了脸咬牙:“妖孽啊妖孽……”
吸满墨的笔端洇透了三四层帐薄,许关关哭丧着脸将其撕下:这可是京城玉缘坊的宣纸,都是钱啊……
小小一笔账,又无声无息地记到了严某六的名下。
是以严小六叫醒栗子,将其新熬好的甜豆羹用朱砂碗盛了、殷勤摆到柜台上时,望见许关关的怨愤眼神,感到极其无辜。
许关关秉持着“用眼神杀死你”的宗旨,恨恨地剜了严小六几眼。
心下又在思忖如何言语才能有效地敲击严小六,进退得宜又不至于暴露自己。
犹豫半天终于尽力摆出一份和善微笑,扯着嘴角:“小六,你最近在我家做工,很是机灵麻利,客人夸得不得了,老板娘感激得很。
“不过你也知道我们客栈的情况,养着三张嘴,也没多少盈余,偶尔还可能拖欠工钱……”
严小六满脸深明大义:“老板娘你放心,三钱两钱都是银子,不管工钱多少,我都不会走的!我欠老板娘的饭钱还未结清呢!”
许关关一口甜豆羹差点没把自己呛死。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一跳。原来这严小六模样精明,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缺心眼儿。
当日栗子病了,她硬着头皮进了厨房,随手炒得四菜一汤。他彼时穿的一身绸缎衣服便足以吃上十几顿这类饭食,却硬说自己身无分文,偏要留下来做工抵债。
亏自己还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原来高估了敌人的等级。难道方才的话说得不够清楚?
也罢,许关关也不是啥善茬,难得心软一次不愿剥削劳动力,想劝其离开;这般水灵精神的帅小伙儿,听不懂就不能怪她了。
她甚是欣慰地点头,满眼热泪:“小六!你这么实诚的孩子,掌柜的可是从来没见过,竟然比你栗子哥还有责任心!前途不可限量啊!
“晚上让栗子多炒个肉菜给你补补,你看,来我们这儿几天都精瘦了。快,快去招呼客人吧!”
严小六一脸正直地点头,灰白抹布肩上一甩,便干练地迎上门口。
许关关欣慰望着不远处的背影,抹了干巴巴的眼角:“太感动了,这样缺心眼儿的傻子,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
一面念叨,一面低头继续喝着豆羹,玉指轻拨算珠,手法甚是娴熟。
机敏如她却并没未注意到,自己话音刚落,一侧严小六娴熟麻利的步伐陡然空了半拍,盘里端着的白壶春茶差点儿摔到了地上。
不知何处起的一阵阴风削得她打了个冷战,“不是已经立过春了么,怎么还是这般阴冷。”
抚了抚脖颈后竖起的汗毛,她习惯性地唤,“小六子!去后厨让栗子帮我多煮一份枸杞梨茶!”
许久不见动静,许关关不耐烦地抬眼,望见严小六正咧着八颗牙,在一众客人之间忙得不亦乐乎,热情坦然,好像完全没听到自己的叫唤。
她砸吧了两下嘴,满意地夸赞:“忒敬业!”自己拿起朱砂碗晃到后厨找栗子去了。
在她身后,严小六满面和煦,笑面着几位面若飞霞的妙龄少女,暖笑却只在面唇,不达眼底,反比不得他不经意间瞥向许关关的余光来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