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饭时分,客栈的坐席逐渐满了,二楼用竹帘隔开的雅间虽多收了一成的房费,却仍被抢占一空。芝麻大的有家客栈也逐渐喧闹起来。
此时客栈毫无阻隔的厅堂,不止成为了一众宾客饱口腹欲兼交流休憩的场所,更成为许关关大饱耳福的圣地。
午时的客栈鱼龙混杂,信息也甚是繁复。
虽仅是边关小城刚站稳脚跟的小客栈,每日此时的喧闹议论,也远胜万千探子的密报。
市井小民口耳相传的饭后谈资,往往直击当世热点,是最有价值的要闻。
这也是许关关彼时选择做客栈老板的原因之一:方便关注动态,及时应变。
凭着她超强的辨识耳力和记忆力,凝神细听,只要是在有家客栈厅堂内谈论的消息,无一能逃过她的耳朵。
时隔数月,客栈内谈论最多的还是那起轰动全国的太子妃聘礼失窃案。
只不过话题中心从盗贼和失窃物不周玦本身发展到了两位主角身上——
“……据说一夜间,黑市上所有贩卖珠器古玉的摊子全没了踪影,仅剩一家墨银坊还打着收取古玉的招牌……”
衣着齐整的精瘦公子一面剃着牙一面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这不明显是请君入瓮嘛,还开出了这个数……”
暗暗一比手势,同桌人皆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从皇家劫一块玉玦,这个数,也不枉掉脑袋一场!……”隔壁桌眼尖的主儿插上一嘴。
旁桌上的女眷们暗暗叹息:
“……可怜了太子那一对璧人,天赐的主儿,好好的纳征礼,偏被那劳什子玉面搅和了。”
“可不是,听说太子妃红妆都打点好了,正侯着心上人致上聘礼、正式定亲,便传来此等噩耗,当场惊得大病一场。”
“据说病得极其严重,连太子爷亲自递上的名帖都没接,直到今日都没见外客……”
“我家远房亲戚是御医署的,据内部消息,太子妃这是心病,至少得将养个一年半载,期间都不得见外人呢……”
“连太子爷也不得见?”
“不得!”
一众女眷心照不宣地摇头:“可怜呦,可怜……”
许关关支着耳朵听到此处,拨着算盘的手抖了两抖,赶忙停下来按住了抽搐直跳的太阳穴。
恰好严小六托着一盘蜜饯往二楼飞奔,许关关心内不忿便想嚼点东西,随手取了一枚山楂糕。
一口吞下去,酸得许关关鼻涕眼泪差点横飞,连打了三个喷嚏。
这当口儿严小六已经爬了一半楼梯,闻声惊奇地瞥了她一眼。
许关关一把撩开后厨传菜的帘子:“李栗子!今天的山楂糕是用醋泡的吗?牙都酸掉了!”
栗子从滚滚油烟中抬起眼,满脸迷茫:“老板娘,怎的?干果蜜饯不是严小六负责吗?你不是说我的动作慢,让严小六自己买来,用手抓在盘子里给客人送去,好提高……提高效率吗?”
许关关一时语塞甩下帘子,拿起柜台上的朱砂壶便灌了两大口梨茶。
一抬眼,正撞上严小六从楼上飞奔下来的身影,标准的八颗大白牙差点闪瞎她的狗眼。
许关关本想说道两句,却突然忘了词儿,盯着不远处忙碌的英俊身影,莫名没了气焰。
须臾,靠窗的精瘦汉子尖声尖气地吆喝结账,她方才回过神儿来。
忙着收账的严小六状似没有注意到柜台后的异样,轻快地将三钱银子和几桌的餐饮明细放到柜台上,顺手又帮她添满了枸杞梨茶。
瞥见严小六额上的薄汗和万分真诚的笑容,许关关抖了抖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头皮莫名有些发麻。
思及严小六的工钱,又望见他兢业的模样,许关关猛然觉得良心不安。
待严小六再转到柜台边,她将手边巾帕往前一推:“小六,擦擦汗,别太累着了!”
严小六送上温善眼神,胡乱揉了一下,便转头去招呼楼上客人了。
许关关欣慰地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咂舌:这种实诚角色,果然是体力担当好队友!
繁闹间,小小的客栈门口涌进几个青衣侍从,清一色是青棉短衫并上褐织系带,簇拥着一位绸缎衣衫的少爷,身刚体直,胸脯挺到天上。
一望见为首那人熟悉的倨傲劲儿,许关关登时觉得太阳穴直跳,冲严小六使了个眼色,自己便严严实实地缩在了柜台后面。
果不其然,束发的青衣侍从一把推开迎上前的严小六:“你来作甚,你们掌柜的呢?让她过来!”
另外一个面容白净的高个儿侍从也一起阴阳怪气地训斥:“又不是第一天来了,我家公子不喜油烟气味,你又不是不知道,看看你这满身乌烟瘴气的,走开!”
“许小姐呢?掌柜的不是说她这表妹过两日身体便好,便能出门见客了么?这都几个两日了?”个头中等的青衣侍从面容和善,言语之间却暗含锋芒。
绸衫少爷冷冷地摇开折扇,微微一压,状似责备:“怎么搞的?什么叫出门见客?许小姐可是正经人家的闺秀,像什么样子!”
言罢装模作样地对着严小六略一拱手:“家仆倨傲,还请见谅。在下实是仰慕小姐的绰约风姿,自许小姐上次露面已近一整月了,在下只要得闲便来此守望,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还望阁下成全,能给我一个面见小姐的机会!”
这绸衫少爷乃是小城尹员外郎的儿子,有家客栈的门面便是从他手里买下的。
员外郎老来得子,宠溺甚重,少爷自小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美酒佳肴不在话下,佳丽锦绣自是信手拈来。
因其家室丰裕兼容貌俊朗,虽则脾性倨傲了些,但在小城也算数得一二的人物。
也是头一回碰见求而不得的物事,新鲜之余更添好胜心,铁了心想见佳人一面。每日都要到有家敲打求见三两回,坚持了小半个月,也是颇为难得。
严小六市侩一笑,卑而不微地略弯着腰:
“少爷英明,亏得小姐在休息,没听见尊仆莽撞,若是冲撞了贵人,咱们谁也担待不起不是?只怕到时候整个玉阳白城都得抖三抖,尹员外也要冒几分薄汗呢哩!”
许关关缩在柜台后面,听着这貌似谦卑却锋芒毕露的言语,暗暗叫好:这不是明显在暗示佳人身份显贵,并上几分威胁,颇有四两拨千斤之意。
绸衫少爷尹仁摇着折扇的手顿了一顿,气势莫名短了三分,却仍是不死心:
“呵,倒还是贵人莅临,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不过也更应该让我代表玉阳百姓接见一下,否则岂不是失了白城尹家的风范?”
严小六略一扬眉,温善下又加了三分凌厉:“尹少爷,小姐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尚未向你递上名帖你就要‘接见’,当真是尹家统领玉阳白城的风范?
“更何况,就算见,也应是小姐接见您,咱们虽不过是小城百姓,也不能做这般不知进退的事儿,白让世家笑话,您说呢?”
世家之名一出,尹仁登时语塞,看严小六的目光多了三分审视,语气也带了半分试探:“那试问阁下,小姐从何处来?”
严小六向着左侧微微拱手,状似谨慎神秘:“自是从来处来……”
客栈坐北朝南,左侧东方,正是不周帝都洇城的方向。帝都来人,又是二八佳丽,加上绝等的气质风采,让人不多想都难。
尹仁登时变了脸色:“难道是……裕如……”
严小六略一摆手,按住了剩下的言语:“小姐微服前来,并不想声张,此事您心里明白就好,不必多说。”
缩在柜台内的许关关登时头皮发麻,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严小六果真是个狐狸性子,真真假假便把这尹仁唬了八分。不说舌灿莲花,机敏过人还是担得的。
但把尹家目光往时下正是谈资的裕如公主身上引,真不知他是真聪明还是假蠢笨。
裕如公主,不周建国百余年来仅有的异姓王女,当朝皇帝义女。
其父开元氏与当今圣上既有同席之谊,又并同袍之义;既有臣子热切,兼具酒肉交情。
古往今来,历代王族多得是患难兄弟,却少见富贵真情,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不过如此。
但不周皇与开元将军这个组合,却彻底颠覆了许关关对王族薄情的印象。
可能是帝王圣明擅驭人之术,又或是将军聪慧懂韬光奉权,不得而知。
总之自她记事起,这一对不周王朝的权势最滔天者,已按颇具江湖气息的方式相处了。
茶楼楚馆,常听说书唱曲儿的长衫戏言二人的荒唐往事,说将军如何借赌约助彼时庸常的皇上赢了佳人芳心,又谈皇上如何借将军营帐躲开夫人嗔骂,林林总总,颇具市井凡俗模样。
长衫敢谈说,民众也当真敢笑骂。每至此时,许关关都分外感慨。
饶是上一世读过的明君汉武,也仅能包容司马迁实记当世事,遑论让百姓公开笑谈王族轶事。
而这架空一世不周帝王这般胸怀,委实令人叹服。
也正因皇帝与将军这般深受民众爱戴,让将军独女生来便成了最得民心的世家女。
小姑娘生来便就一双惊鸿目,两靥弯月涡,甚是可爱。待其至髫年,皇帝便将其收为义女,封裕如公主,宠溺万分。
后皇长子正式进位东宫,将军府鹤唳九天、三日不绝。众人皆道鹤唳凤鸣乃帝后之昭,鹤唳为幼,凤鸣为长。
将军府内有幼年帝后,能是何人?于是裕如公主就糊里糊涂地成了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不错,尹仁思及的裕如公主正是引得众人摇头叹息的太子妃,那个因她许关关窃了不周玦而“气到昏厥、一年不能见人”的可怜姑娘本人。
果不其然,厅堂内刚被尹仁打断的讨论又轰然爆发,众人惊喜而惶惑地压低声音交头接耳:“裕如公主!她竟住此地了!”
“不是说太子妃旧疾复发,一年半载不能见人么?……”
“……许是公主怒了那坏好事儿的玉面,亲自来拿人了吧?”
“还能作何解释?到底是将军府的明珠,说动即动,还真是兵贵出奇啊……”
“……我说前两天那佳人怎生的那般俏丽,明珠一般的眸子,可不是么,除了裕如公主,谁能有此等风姿?”
“说起来,开元将军当年好像也和皇上一起溜去边境重陲……”
眼见着议论愈发离谱,许关关恨不得把严小六的脑袋揪下来。
客栈人多口杂,最容易产生谣言。一句戏言说给有心人都不知能翻出多少花儿,更何况是刻意引导的借口。
一传十十传百,且不说不周玦还藏不藏得住,估计她本人都得折在里面。
她一直坚持的是细水长流,生意多点儿就行,严小六倒好,一开口,差点儿来个尼日加拉大瀑布,要把这小小有家淹死。
许关关赶忙扒了墙就要从柜台里爬出来,哪知蹲久了双脚毫无知觉,一个踉跄就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大脑当机的空儿,她一抬眼就望进了严小六忍俊不禁的深眸,竟带了几分戏谑和玩味的深邃,惹得许关关一阵心悸,猛地便想起自家爹爹憋着坏算计自己的模样。
哪知待她回过神来再一瞧,后者却尽是忠恳又骄傲的神色,期待地反瞅着许关关,就差喊几声“快夸我”了。
许关关一阵恶寒:什么深邃算计,一定是假象,定是自己刚刚摔蒙了,加上又有点想老爷子,对没错就是这样……
那厢尹仁却换了一副模样,连带着小厮的胸脯也乖顺下来:“呦,许掌柜在账上呢?怎的也不来吆喝我,毕竟咱也算老主顾不是?”
言罢掏出几枚银锞子,笑没了眼睫:“这几日喝了不少茶水,扰了掌柜的生意,也没咋给茶水钱,实在是不应该,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尹公子实在是折煞小店了,咱这小本生意还要多靠尹公子庇护呢!”瞧见这并起来少说有二十两的银锞子,许关关乐眯了眼,一面道谢一面乐颠颠收了妥当。
趁众人不在意时她狠狠剜了严小六一眼,又不卑不亢地向尹仁回了个江湖礼:“说起来,表妹确实在裕如公主身旁做个小丫鬟,不过是排不上名儿的二等丫头,公主多宽带,许她回家探亲。
“许久不见,贵人风姿没学多少,反倒愈发倨傲,颇有些目不视物,也怪难为情的,让尹公子见笑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够满厅堂热议正酣的男女们听得一清二楚,许关关面上却不露分毫。
尹仁一愣,好似长舒一口气:“还以为是公主大驾光临,实在是折煞小弟,原来是尊妹啊……”
厅堂里众人反倒发出一阵失望叹息,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意。
严小六却扬起三分嘴角盯着布衣荆钗的许关关,眸底尽是探寻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