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方上,许关关又端水泼到门前时,严小六仍是一副清爽模样,忝着脸来搭话。许关关转头瞧见八颗闪亮大白牙,差点儿晃瞎了眼。
差点陶醉在严氏秋波里,许关关心下一动就想起了毕楚阁里那严小六——高位漠然者、狎女佯醉者、武法过人者,登时心下凉了个透。面上虽仍戏谑往来着,心底却只剩一句莫名言辞:蓝颜祸水。
她也不知这没头脑的话是哪儿寻来,只想起了自话本里的一句大道理:长得好看的没一个好东西,男人更是如此。因为自家爹爹和师父摆在那儿,她本怀了三分疑虑,而今再看却深以为然。
时近白城庙会,过往客益多,有家近日的生意也愈发有起色来,不止每日三峰宾客满堂,间或也有客人预订和包场的单子。许关关每日拨着算盘记着入账,瞧着每日结余逐渐多起来,乐呵得很。
非要说有甚不同,恐怕就是对严小六的压榨愈发不留情面。毕竟诸位也见了当日场景,此人不仅出身高户,而今也多着帮手。
许关关几乎可断言,当日席间三客,至少有一人是潜在严小六身侧的暗卫。既然此人身侧既有能仕帮扶,又有佳人相伴,那用得着她一个小掌柜怜惜。
她只顾腹诽,暗将严小六千刀万剐了,全没注意到心底暗显的酸溜气息,只自认坦荡地摆了小果盘,就着枸杞梨茶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严小六莫名觉得自家掌柜近日行事愈发狠绝,却只当之前他因乱言裕如生的气并未哄好,是以兢业完成许关关安排的琐事之余,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哄老练丫头开心。让与他相处已近十年、从未见他因女孩这般纠结的徐正颇为诧异。
那方山海子卢二人听了徐正吐槽,皆若有所思沉默半响,对视一眼后又是复杂叹息。后者不明其理,差点急了眼。方子卢不禁长叹:“连严楚都开窍了,你这小子倒是快点啊!”
山海看着徐正的困惑模样,噙着笑摇头:“楚哥这样冷面粗线条,有生之年还能开窍,已是老天垂怜,你现又要徐二郎一并明情理……忒难为他老人家。”
方子卢闻言又是一番大笑,只顾捡吃食堵徐正的嘴,再不管他一脸探寻神色。
山海执起身前碧瓷茶盏轻咬了,笑意却有半分晦暗不明:“只是不知楚哥与江湖人开窍,究竟是缘是祸……”
方子卢挑眉:“男儿壮怀,几个红颜知己岂不正常,老爷子总不会这般不开化吧?何况众人心里门儿清,楚哥怎可能当真只娶一瓢,寻常人家也多得是三妻四妾呢。”
山海略一轻叹:“但愿如此。”唯愿此次不是月老空言,白磨了人心。杯盏一搁,他眸色微深,常挂唇边的笑意竟莫名酸涩,扯出些寂寥模样。
边塞余晖分外浓烈,裹着赤红细勾在他眉间眼角。街上采买的许关关抱着一袋肉脯,抬眼撞见茶楼窗边那抹玉润身形,她心底一阵轰鸣,脑海里只剩一句言语: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脚下竟半步也挪不得。
她呆瞧着楼上玉人的精致模样,这才明白话本子里的所谓一见钟情实非虚言。竟真有那么一人,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出现时,你便明白他就是那人。
当日在毕楚阁中她只瞥见了一个玉白书生的背影,瞧见正席的严小六,心下一颤,脚步都差点虚浮,没仔细瞧其他人模样,是以并未看清山海眉眼,不成想竟留给大街上一眼万年了。
时过许久,玄三娘陪她在茶馆听话本子时,咬着杏仁儿便随口问,女子因何轻易思慕,许关关凝眉思索良久:“有何理由呢?没有。欢喜原本就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也许在采买、在谈天、在饮茶,甚至他什么都没有做干杵在那儿,根本不知道你在看他。
“那一刻前,你们是空荡街道上过目不识的路人,全没有任何交集;那一刻后,你眼中再装不下其他任何人事。
“屋内点灯是他,路边人过是他,桌边饮酒是他,台上抚琴是他。
“他甚至不知你姓甚名谁、是哪家姑娘,你却对他如数家珍,暗自反复,也不求回眸、不期懒顾。
“姑娘家心思这样简单,都常被弃之如敝履,你说月老得多坏啊…..”
瞧见许关关难得的认真神色,玄三娘手上动作停了半响,只紧握住许关关稍显冰凉的素手,沉默良久。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尚不必提。
且说当日,许关关在茶楼下看了个呆,手里咬着的肉脯滑了地上都全然不知,只空了个牙白咬着空气,眼望着楼上傻笑着。不过须臾,她脑袋上便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击,怀里半袋肉脯差点被吓得漏了干净。
严小六抱着满怀杂货,行动都有些不便,落了许关关不过十余步,这厮便一脸花痴样盯着二楼,他心下莫名不忿,捞了半袋果脯便轻敲了对方脑袋。
许关关这厢正心下大动,以为遇着了命中公子,那厢被严小六颇不识意趣地打断,惊诧之余差点跳起来,一手抱了肉脯,另一手却作粉拳向严小六身上打去。
严小六身法颇为灵巧,只是怀里抱着许关关方才置办的一众物事,行动不便。也不知究竟是怕摔了怀里物件,还是故意玩乐,总之一步逃、三步候,总堪堪停在许关关面前一步。
许关关每次总追不上前面狡黠身影,粉拳却还能准砸在严小六的宽背上。她手法不重,严小六却偏要大声叫唤,看起来颇疼痛委屈。
许关关小追几番,听着严小六每拳颇捧场的感叹躲闪声,忍不住停下来,抱着肚子大笑:“我打得有这么重么?严小六你个鬼小子!”
天色已晚,街上行人没有几个,二人的影子拉满了整条街道。严小六瞧着许关关毫不掩饰的开怀模样,爽朗露了一口白牙:“这不是和掌柜的逗乐么,自然得捧场!”
许关关闻言,嗔怪拍了对方胸膛一掌,笑意却未下眉梢眼角,抬手将肉脯袋子塞回严小六怀里,复掏了几只方才敲了自己脑袋的果脯,嚼得甚是欢欣。
严小六略一停顿,一面封好肉脯袋子,一面眯着眼睛瞧向方才许关关凝视的茶楼。
山海原本正盯着许关关的欢脱背影,带了几分困惑沉思,这厢注意到严家六郎投来的冷冰目光,倒也不在意,反大方勾起嘴角,略颔首致意。
“严小六!哪儿呢?”前面许关关的唤声远远传来,严小六应了一声便几个快步追了上去,不再与山海打哑谜。
山海略一回眸,仍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颜:“徐二郎,楚哥离了市集,你不追上?”徐正闻言微行武礼,便提气跟了上去。
这天正是白城庙会开市当日,入夜才是庙市繁华时,是以开市巡礼结束后,众人基本都早早休息,等着夜落赶些热闹,少有像许关关二人这般一路闹到日色西斜的。
许关关却打着私心,想着白天将客栈所需置办完毕,入夜便能多买些自己的稀罕物件。趁着人潮拥挤,也方便躲开他人目光私下动作,于是便拉了严小六好一番采买,余下便准备晚间吩咐栗子,让其自行添置。
谁曾想那白袍青年恰坐在茶楼前,空让她看呆了眼,还让严小六看到了花痴模样,许关关莫名觉得暴露了短处,矮了严小六一截,颇有些泄气。
徐正告离后,山海抚着面前翠碧茶盏,脑海里尽是那布衣姑娘精明爽快的跳脱模样,竟与记忆中某个身影逐渐重合,一时竟失了魂魄,兀自支了脑袋,笑容愈发疏离落寞。
“怎么?”对面子卢瞧着山海难见的这般失神模样,暗皱了眉,“方才嬉闹的是严楚和那小丫头?”
山海不语,子卢便知此人必是触景生情,又想起当年的青梅旧事。
沉默半响,方子卢犹豫着开口:“毕竟事已至此,山海,已经这许多年了,何不放过自己?”顿一顿,见山海神色未变,他试探着继续,“毕竟……”
“我收回方才的话,”山海却蹦了一句没头脑的话,“楚哥儿心许的也是妙人儿,未必比不得那位。”
严小六身处其中并无察觉,他站在局外却看得分明。方才小姑娘看似跑得缓慢,只堪堪能碰到严楚后背,其实脚下却甚轻巧。这般干燥天气,二人一番嬉闹,脚下竟无半缕飞尘,显然都是轻功绝妙者。
丫头瞧着不过二八年岁,布衣荆钗、姿容平庸,似是平凡市井姑娘,身法却能与严小六匹敌,委实是个人物。
方子卢见山海又刻意岔开话题,明白其仍不肯轻易原谅自己,便权当不知,接了山海的话,复戏谑起严小六来,只是心下暗长叹,颇为感伤。
二人自幼相识,相伴近十载,他自然明白山海为人。虽心有百转、算计颇深,却不似严楚一般玲珑风流,只浅笑藏了心思;面上瞧着温润薄情,活像不近人情的谪仙,其实却甚重情义。无论对君臣、兄弟抑或夫妻,都非要坚持到最后一刻,自己一人被割得鲜血淋漓才算做罢。
只是山海带着一颗热血生闯这许多年,心便逐渐破败,近几年愈发温润,常噙了不痛不痒的笑,出尘意颇讨诸人心欢。只子卢看了每每感伤,分外怀念年少时那般爱恨尽显的友人。
方子卢确实了解山海,回眸举杯便猜中了大半心思,只是他不知,山海此番又思及年少旧事,不单是因为那二人相处模式像极了旧人与他的嬉笑嗔怪;更是因为丫头本人,像极了记忆里那精明却故作蠢笨模样,每日央他教同一招式、念同一簿文书的团脸小姑娘。
他甚至记得小姑娘同他抢肉脯果干时的凶猛模样,记得每日午后慵懒时,抱来的不知来处的诗册。也不知是谁现眷写的纸张,笔迹颇为潇洒肆意,还散着轩墨浅香。
开篇便是那句颇没头脑的诗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彼时空气清甜,春日的小蜂落在姑娘的双丫髻上,惹得惧虫的小丫头颇为慌乱,他却含了笑抱怀,瞧着她难得的失魂模样,静等她佯装虚弱扑到自己怀里,用了清甜声线唤自己一声“师父”。
只叹浊世兵荒马乱,那般剔透人,一个转眸便了无踪影,只剩心头朱砂。
若丫头还在,估计也该到了客栈小掌柜那般年纪。山海心中默念,茶盏递至唇边,入口却成了透骨的寒凉。
方子卢暗叹着给他续了热茶,雾气袅袅间,暮色早已尽落,月牙儿静悄悄睡在天边,好似一枚深海里的白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