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护城河引入的一潭碧水曲折围了白城,被小镇众人唤一声若水。
每年庙会,商户皆将摊点设在若水河畔,蹭河畔杨柳曼妙风气,兼也吸引一番往来目光。小小摊位自东城门起,蜂鸟样布满桥边街角。
夜色渐落,各户屋角都挑了赤红金穗的灯笼,烛火一盏盏亮起来,才算白城庙市当真开始,河畔行人便逐渐熙攘起来。
许关关咬着冰糖葫芦,拉着严小六和栗子便在人群中穿梭。初春乍暖,许关关褪了平日的布衣荆钗,换了一件烟青拢纱裙。虽没有世家奢华,却胜在出尘缥缈。不看蜡黄面容,只瞧生莲曼步,颇有几分浊世佳人的俏皮模样。
好几名长衫公子羞答答敲了佳人的肩,待转头却尴尬万分,道几声“认错人”便迅速拱手告别,搞得许关关满头黑线。不过啃一只冰糖葫芦便生生被打断数次,她太久未逛市集,难道是全新少年礼仪、当地民俗?
一旁的严小六也卸了小二装束,套着玉青长衫,轻挽折扇,人模狗样的很,瞧着许关关数番艳遇,却都被惊退,忍不住咂舌:“到底是掌柜的,果然气质过人,生生吓跑了七八名书生。”
许关关忙着四面张望,只抽空挖了他一眼,含着满嘴酸甜囫囵怼他:“还不是你们读书人虚伪,满嘴窈窕淑女并上仁义道德,到头来还不是只看脸,怪我喽?”
这指责忒犀利,严小六挑了眉:“那也不能算读书人的过,世间男子不都是如此。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且此事无关读书与否,甚至无关男女。姑娘家不也都倾心英俊公子,有何分别?”
眼见严小六并未否认“你们读书人”的言语,许关关心下冷笑:这狐狸性子,终于让她套了点儿线索出来。
暗打主意去查帝都世家的适龄擅文公子,以确定严小六身份,她面上仍留几分不屑:“所谓窈窕淑女,还不是读书人生造出的界定,非要姑娘们贤良淑德,尽是一番屁话。”
顿了顿,她咽下满嘴糖葫芦,清了嗓子复又开口:“我瞧着隔壁酒卢家李姑娘当卢买酒,独自吆喝着一帮伙计装车卸瓶,利落干练的很,明显是独撑小家的窈窕淑女,偏却被几个酸秀才指责抛头露面、不知体统,惹得人家好好一门亲事都告了吹,你还觉得骄傲?”
严小六一时哑口,只觉不合情理,转念一想却又甚合传统风理:“这……毕竟是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女子当守三从四德,也无不当嘛!”
许关关一阵嗤笑:“那三从四德是哪儿来的,所行为何?”
“自乃历代天子推行,为致万民和睦、百姓安居。”严小六分外认真起来,对着道德文章如数家珍。却也非单纯斗嘴,更添了些探讨征询意味,对许关关的观点论据颇有几分兴趣。
许关关闻言,气恼之余竟浮出无奈笑意:“果然是世家好儿郎,口口声声全是万民百姓、仁德道义!”
严小六心下一咯噔,话锋一转:“不过是年少时多读了几篇策论文章,掌柜的太抬举我了,哪够得上皇族世家,可是想都不敢想!”
眼瞧着严小六刚暴露出来的精明运筹,转瞬又藏得滴水不漏,许关关自知被发现了小心思,暗骂对方狡猾之余,面上却坦荡得很,只一味插科打诨:“我瞧着你这对论功夫倒了不得,上了殿堂定也游刃得很,离皇族世家可不远!”
严小六只摸了脑袋,一番无奈笑意:“掌柜的真会取笑,在下家道中落、毫无背景,一没钱二没权,哪可能参与殿试,有人肯读我所陈之策,已经感激不尽了!”
许关关原本打定主意,觉得此人属世家大族,没成想其大咧咧就将如今不周的殿试乱象说了出来,让她突然犯了难。
不周历史悠久,前朝创科举制以招天下人才,沿用至今。本以为科举一出,寒门仕子有了晋升参政渠道,便能选取真正有能力的人才。哪知政策初执行的确如此,然百年一过,各类漏洞被有心人捅了出来,好好一个科举体系逐渐腐蚀,兼有朽木将崩之意。
按原本规矩,各州府三年一试,每州择三名贡生赴京参与会试、殿试,最终胜出者按序安排职位,即可入官参政。但由于各州府有独自命题选拔、排名推荐的权利,因而最终脱颖的三名贡生便逐渐仅剩豪门贵族,其中世家子尤多。
倒也不是祖训甚好使子孙能力过硬,只是权势操纵反复而已。假认优卷、李代桃僵,上欺下瞒、狼狈为奸,皆不在话下。
此等乱象在世家内部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民众和皇上似乎大半不知,世家大族也决不会自行言谈此等信息,堵了自家子孙的日后路。
寒门苦修人辛苦诵读数年,末了却比不得日夜笙歌的世家子,少数机敏人渐渐便生了疑心。但大半仕子书读多年成迂腐,莫说言辞八股,连思想都成了八股,唯君是从、唯官是从,更别提发现制度朽坏的能力了。
每天清晨挑着豆腐担子从客栈门前晃过的木秀才,正是此等科举制度下最经典的牺牲品之一。
严小六这几句抱怨,满是聊作大方的不满和无奈,登时就将许关关的推测推翻大半。
按此番意思,严小六应当是屡试不第的寒门书生。当然,许关关不信严小六说了百分实情,但谎言有现实基础,至少可断定严小六非世家之子,是排斥甚至厌恶世家独控科举行为的。
综合几番来往,真假虚实一番辨别,基本可知:此人学识渊博,且一直站在掌权者立场,此人排斥世家控权,此人乃帝都所来之人,此人未入过殿试……
心底一番波涛汹涌,许关关面上却只怔愣须臾,复作一番惊讶模样:“六哥这说的是什么话,皇上圣明,治理有方,当朝科举可是历代最为透明公开的,哪到了要看权钱的地步?”
严小六闻言只亮了齐刷刷八颗牙,模样阳光得很:“掌柜的说的是,哪轮得到咱们瞎议论,这等事确实只是皇上治理的问题啊!”
许关关一阵疑惑,分外恍惚地瞅了严小六:“啊?我啥时候说了?你听错了吧,我只是说吾皇治理有方……”
许关关好容易才骗到些严小六身份,饶是她一双金睛火眼、一颗玲珑七窍心,面对着严小六却总觉得后者迷雾重重,不知言谈十句,究竟几句真心、几句假意。
此番突然他突然冒出这等言语,许关关只觉得后背一凉,神经质地四下瞧了瞧,人群熙攘,根本没有想象中的监视者,这是何算计?自己和朝堂政事全无联系,有何好陷害,总不会是当真瞧出了自己心思吧?
她扭头疑惑瞧了自家小二,抬手摸了对方的脑袋,神情分外痛心:“六子啊,掌柜的不好,掌柜的不知你还有这样经历,这可怜孩子,都考傻了,开始胡言乱语了,这也没有发烧样子啊……”
严小六比许关关虚高一头,但站在一起许关关才发现,自己满打满算仅到对方肩膀,垫了脚尖方才将整个掌心搁到了严小六的脑门儿上。
女孩的烟青拢纱薄袖晃过严小六眼前,须臾收回,清浅的粉兰香气抚过严小六的鼻尖,后者条件反射微眯了双眼,耳边尽是若水潺潺的珠落玉盘声。
许关关一番呢喃,却未找到严小六言语目的,皱眉思忖了半天,末了猛地一拍大腿,满脸恍然。
严小六正细盯着对面女孩平淡无奇却分外生动的眉眼,猛然对上许关关一副晶亮眸子,几分捧场地反瞧了,似是对许关关的接下来的言语分外期待。
许关关咬了半天唇,望了严小六背后的熙攘,复又瞧了自己背后的拥挤,一副认真模样:“栗子在哪儿?”
许关关垫着脚伸长脖子,前是青衫后有罗裙,人潮汹涌间,一派浮世笙歌样,竟全寻不得栗子的踪影,只得姑且闲逛起来。
这厢许关关正立在一家什货摊门口,瞅着一枚彩翎挂饰便不动了步子。挂饰是暗青的珐琅彩绘圆盘,着了丹青的孔雀翎,颇有几分民族气息。但因其模样略蠢笨,兼并绘色暗沉,在满摊琳琅中便失了颜色,甚少人问津。
一身蓑笠的白眉老翁打着烟杆笑坐在摊后,本懒了眼瞅着拾起彩翎的许关关,颇有些不屑模样,定睛一瞧后者耳侧若隐若现的粉痣,一个激灵便热情招呼了生意:“姑娘好眼色,这是从鹤山深处特地挖了沉香木黏土,又托大裘的老陶匠单独开窑,东山隐士亲自彩绘才烧成的小挂饰,可是天下独一号的物件儿!”
许关关对这东西甚感兴趣,倒也乐得听老翁白活,听着自夸语气颇像记忆中的一个身影,不自觉便扬了嘴角:“老爷子好口舌,照这样说,这满摊物件儿倒都是江湖独一号的了!”
老翁乐呵呵捻了白须,倒也不恼:“姑娘也别不信,老朽往来白城庙市多年,奇货珍宝收了不少,倒也头一回见那样的卖家。早几年的集市口,亲自送了图纸定金,说要定做劳什子挂件儿,估计是预备送给心上人的,设计也确实精巧,我一把老骨头也权当承认之美,便应下了这一托。
“哪知待取货当日,他却笑道没了可送之人,不愿睹物思人,只留给我这老头子,待庙市上买了,权当做个仪式念想。”
老翁含笑戏谈往事,笑眉却若有若无望向了许关关的方向,颇含几分打量。许关关却好似陷入了沉思,全未发觉异样。
“我想着既是不要,不取不就得了,还特意安排在庙市上买了,定和那所送之人有几分关系。”老翁特意拉长了声音,惹得原本心不在焉、左右四顾的严小六都微皱了眉。
老翁倒也不在意,只一副无所谓的顽童样,“也是真奇怪,这物事小老儿都买了有几年了,没一个姑娘问询,你倒是头一份儿,也是着实有缘啊!”
许关关闻此倒现出笑意。本以为老翁所言是旧时故人,听到最后一句她才放下心来:时间全然不对,估计只是老翁为了买卖,临时编出的旧事。
她早过了仅凭外貌便被物件轻易吸引的年纪,此番看上这彩翎珐琅,只是因了其间玄妙。旁人或许不明,她可看得明白:这数只丹青孔雀翎削得轻薄,内含软铁,尽是袖珍箭镞模样;珐琅圆盘看似蠢笨无趣,其实暗钮一开,是划成六方十二格的小匣,恰可藏下些许精致物件。
许关关武功奇差,正因如此,身边常备袖珍箭筒,以备紧要关头防身之用。而那袖珍小匣恰可容她藏了贴身画笔软膏,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物件儿。
因此虽然老翁满嘴乱言,她仍不减兴趣,只懒噙了笑:“行了老爷子,怎么个买卖?”
老翁闻言一个怔愣,似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然不过转瞬便重新笑眯了眼角,试探着瞧向许关关:“姑娘既是有缘,便给个折扣,一钱银子,如何?”
许关关心下暗道此价不贵,甚至对于这暗盒翎箭来说却是委屈。她实非奸商,也没了砍价意思。只是不便用上自己的私房银钱,免得含私印的银钱流落江湖,轻易漏了行踪,于是便暗打着算盘瞧向了严小六方向。
严小六翩翩摇着折扇,只冷眼含笑望了许关关在一旁挑拣,目光连聚焦都无,只一副无动于衷模样,许关关自知他不会主动拿出银钱,于是暗晃了眼瞧向四面,寻觅着日前毕楚阁中与其同席的小厮模样的少年。
那少年对严楚分外尊敬,分明是暗卫本人,定时刻隐在严小六身侧。庙市盛会,人群往来复杂,此人必定潜得比平日近了许多。往常许关关不知他的存在,且也并非着实在意此人监视,因此虽不十分愉快,却也没有赶走抑或揭穿的心思。
此番打定了主意要将其揪出来,逼着主仆二人掏出银钱,许关关自是双目微垂,五识全开,暗晃了方圆数米。略一抬眼便是秀眉一弯,大方盯了严小六,满眼成竹笑意。
严小六正无聊摇着折扇,暗思忖着自家谋划,只作不见许关关的探寻目光,哪知后者一副莫名笑意,登时让他脊背发凉,又找到了当日初提庙会时被掌柜的盯出的惶恐感。
许关关眉眼弯弯瞧着严小六,拉着他便往无柳的路边暗处飞奔。严小六竟不知小姑娘脚法这般灵巧,七拐八拐便让他差点晃了神,只盯了许关关拉住他袖摆的玉指纤纤、皓腕半寸,在大红腕绳的衬托下更显精致纤美,惹得严小六莫名一阵心悸。
那厢许关关将严小六拉到一户茶社门前的空座位上,满眼认真模样:“你坐在此地不要动,我去买几个橘子。”颇没头脑的一句话,言罢便转身撞进了人群里。
严小六一时竟不知如何动作,本想趁机吩咐了暗卫,四下活动一番,哪知方才许关关一阵乱闯,竟惹得徐正丢了踪影。他隐隐觉得些许不妥,又怕许关关赶回来察觉问题,只得依了后者,乖乖坐在当街茶座上,咂着一壶只剩茶沫的陈年普洱。
正是严小六都要将茶碗上的小豁口都数了个遍的时候,几枚丑橘大咧咧散在了坑洼的露天茶桌上。严小六颇不耐地抬了眼,刚想对许关关一番吐槽嘲笑,登时就差点被泡不出茶味的普洱茶渣噎了半死。
始作俑者许关关颇为满意地站在茶桌旁,满脸笑意,腰间正是方才摊上把玩半响的彩翎挂饰,身旁闷不做声傻杵着的,恰是让严小六一番好找的暗卫,徐家二郎,徐正。
许关关满面真诚地体贴引导着徐正:“徐公子,快来坐,还要多谢你帮忙买了丑橘和挂饰,要没有你,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
徐正满面刚正,向对方拱手做揖,行了颇正派的江湖礼:“姑娘实在客气,小生莽撞,冲撞了姑娘,这等赔礼与姑娘生母留下的腕绳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只求姑娘莫再伤心。”严小六一挑眉,许关关腕上果真一片空落,连半分腕绳踪影都无。
那方一来一往好一番商业互吹,严小六却听了个七八实情:明显是许关关这厮忒狐狸,撞了个小哥儿便好一番说道,诱其帮自己买了单。
瞧着像是徐正一个不幸撞到了许关关这小狐狸的枪口上,严小六却隐约记起自家老板娘瞧向自己的暧昧笑容,难道她发现了什么?严小六微眯了眼,摸了摸鼻子,突然思及日前在毕楚阁遇见的青衫公子,他竟不知边关小镇竟有这么多卧虎藏龙者,深邃黑眸间尽是棋逢对手的惊奇。
果不其然,许关关顺理成章便将话题引到了严小六身上:“对了徐公子,忘了同你介绍,我是驿站路上那有家客栈的老板娘,这位是我家小二,严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