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转瞬,又有青布粉靴用力踩过许关关凌乱半地的罗衫,扬起大片粉尘,刺得她彻底迷了眼。
几个剑锋交错的脆响,玄三的声音便凌冽传来,似是对上了栗子:“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厢一片混乱,许关关拼命抓了身侧锦袖,摇晃站起来,哪知眼中扬尘一片,完全睁不开。
许关关条件反射性便想抬手揉眼,哪知半途却被一只冰凉宽掌截了,生别到身后,一片朦胧间她差点红了眼。
正抬脚想踹,一股暖流却吹到了眼角,逼出了几滴泪花,眼里一舒服,许关关迅速乖顺了下来,手脚也不再反抗。
严小六瞧着怀里丫头活蹦乱跳的样子,安心之余忍不住勾了嘴角,含笑又替她吹净了另一只眼。
眼前一清亮,打眼便是严小六放大数倍的俊脸,温热吐息很有节奏地轻扑在她的颊上。
许关关的大脑登时充了血,直接忘记了谋划的好一番说辞,竟结巴起来。
不过转瞬她便恢复如常,瞧了严小六一副憋笑模样,许关关甚是丢脸,对方显然是看全了自己的花痴样,她登时有点儿泄气。
打定了主意不能让严小六胜她几分,许关关拼命睁圆了尚泛泪花的眼,严肃几个扑闪,煞是认真地清了嗓子:“小六,晚上是不是偷吃了我的韭菜包子?”
似是没想到丫头这般不解风情,严小六满脸吃瘪,两臂一松,许关关心虚得很,迅速跳离对方的钳制,强做镇定吆喝着玄三和栗子停手。
许关关面上一片燥热,心下暗忖:幸好夜更已深,没人能看清自己的红脸蛋。却全忘了身边几人没一个省油的灯。
吆喝声刚落,玄三一个流水十三式便收了剑锋,但长剑仍对着栗子的面门,作警戒状。
栗子反倒直接垂了剑端,冷望了许关关的方向,眼中无悲无喜,一片哀莫心死的沉静,摆出一副束手就擒状。
惹的许关关好一阵心悸:难道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不对啊,她行走江湖数年,行事虽算不上光明磊落,但也有分寸。
总不至于结了这么大仇,生让人潜伏了数月,还不许别家抢人头……
许关关越想越靠谱:此人定是和自己有什么过节,所以才将自己救了,留着日后手刃。
毕竟自己几斤几两、人品怎样,许关关清楚得很,远不到随意救个过客,人家便会以身相护的地步。
想到栗子可能是要切自己脑袋的人,许关关登时蔫了三分,脚步暗踱便又缩到了严小六身后,战战兢兢露着半个脑袋。
这丫头还偏不服软,梗着脖子躲着,颇有些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模样。
严小六面上只作嫌弃状,脚下却略上前,将许关关护了个严实。
玄三与栗子一番来往,许关关虽眼入异物没看几招,但听得分明:黑剑声钝,长剑声鸣,摆明了栗子无心应敌,只一味防守。
可饶是栗子这般松懈,玄三也仅占几招上风,当真动起手来,还真不知能拖延几时,是以她此番甚是心虚。
不过方才严小六的紧张模样她可是看了个分明,虽不知这金主为啥要担心自己,但瞧这模样,定不会轻易让栗子夺了自己的首级。
是以许关关严严实实躲到严小六身后,方才张了口:“李利才!我怎的招惹你了,你要这样骗我?”
栗子原本已是一片沉寂的眼底,瞥见许关关同严小六的亲昵模样,登时又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死寂。
许久沉默过后,他竟自嘲扬了嘴角。许关关竟看出了几分无奈心酸,再一定睛时,对方却垂了眸,隐在一片阴影中。
待复抬头,面上情绪收敛如初,栗子褪了平日的憨厚模样,只剩一个忠恳客栈郎:“姑娘莫怪,夫子言许久未见,实是想念。特派了小生来探姑娘近况,吩咐了不让打扰。因此才顺手入了有家客栈。”
玄三闻言面色突变,复杂而担忧地回眸望着自家姑娘。
“夫子?”许关关一怔愣,记忆洪水猛兽一般决了堤,声音竟带了几分哽咽:“可了不得,他竟还记得有个我?”
严小六不明就里,身后的小人儿不过听着一个名字,便陷入了要命的悲痛里,偏还要梗着脖子扬着脑袋,不让眼泪掉下来,活像只嘴硬小黄鸭。
严小六当下一阵心疼,抬手便轻抚了对方后背,只作安慰。
许关关腰背挺得越发刚直,面色却愈显惨白,悲痛之余竟蒙上了清浅的恨意。
徐正倒是心直口快望向栗子:“夫子?是谁?”
栗子只冷抿着唇,死盯着许关关的倔强模样,好似没有听到徐正的问话。
玄三暗叹了气,接上了徐正的探寻目光:“是关关的师父,不过是个云游散客,言而无信之人,让关关平白记恨了好多年……”
严小六闻言皱了眉,手下一用力,便将许关关的脑袋揉到了自己肩上:“当真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便好了。”
轻抚着怀中狼藉丫头的后脑勺,严小六低叹:“好好一个软丫头,怎性子就这么倔,没人会笑话你,何必委屈自己!”
严小六的声音中夹了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柔软和心疼,许关关一阵鼻塞,竟莫名觉得心安。心下一松,眼泪便彻底止不住,沉默着濡湿了严小六好大一片衣衫。
许关关莫名觉得这场景熟悉得让人心悸,一片糊涂浆的脑海里迅速闪过朱漆雕棂的墙角。
用赤红流苏盘了双丫髻的小姑娘,握着仅咬了一口的豆沙馅青团,圆脸皱成了小包子样,肉团小手轻拍着比她略高一头的男孩脊梁:“哥哥,当真难过就哭出来,这里没人,不会有人嘲笑你的!”
风雪肆虐,小丫头眼见着面前人逐渐弯下腰来,缩成孤零零一个抱膝圆子,她扁了嘴巴,拼命张开双臂,将对方脑袋揽到自己幼小的肩膀上:“哥哥,哭;哥哥,哭……”
小姑娘那般专心地抱着这孤寂小哥哥,沉默的泪水逐渐濡湿了她的衣衫,一片冰凉。
也不知为何,明明也是该哭鼻子的年纪,她竟为这初次见面的小哥哥终于放肆流泪而欢喜起来,连平日最爱的红豆青团滚到了泥雪中都不曾在意。
一番晃神,许关关面上一片冰凉,恍如隔世。
那厢栗子狠扭了眉,死盯着许关关的泪角,一字一顿,下定了决心般,好似用刀剜出了心底几句言语:
“夫子说,江湖甚好,姑娘也可偶尔闯荡逍遥。
“夫子说,姑娘只维持初心便好,烦忧自有庸人恼。
“夫子说,丫头不止是丫头,夫子也不再是夫子,也不必日后再扰。
“夫子说,他不可能再来教导,还请姑娘取其艺,忘其人,切莫常道。”
言毕,栗子好似生离一般微阖了眼,郑重行了深揖扣礼,眉眼间是深沉别意。
夜幕浮起蒙亮压抑的白,街上走满了散场的庙市商贩,行箧商脚、一片喧嚣,天边传来了几声清冽的鸡鸣。
狠揪着严小六的衣袖蹭了委屈泪眼,许关关梗着脖子抬头:“小爷江湖自在,凭甚念他?搞笑!”
玄三暗暗皱眉,不着痕迹地将她从严小六怀里抠了出来,只作没看见后者严小六的威胁眼神。
手上轻拍,她哄娃娃一般:“不念就不念,咱不缺他一个,啊!”
许关关冷着脸将栗子甩在身后:“我的情况你也看完了,且自便吧,我也没能耐用夫子的人!”
鲁班锁一开,许关关阔步走回厢房,重重甩上了门。
余下几人好一番沉默,玄三死盯了面如死灰的栗子,半响一阵长叹:“已是四更天,各自休息去吧,明儿还要起早开张。”
徐正瞧着玄三的主人模样,颇为不忿:“你又凭何在有家发号施令?”
后者冷扬了嘴角:“房契在我名下,可够?”
许关关的名碟不便拿出,是以营生常便挂在玄三名下,没成想此处却派上了用场。
徐正闻言一哽,刚欲反驳,却堵在了严小六的冷俊眼神里。
方才避过许关关一番暗处交涉,徐正不在,严小六却心中通透三分:此人绝不仅是楚馆打手。
当日阁中匆匆一瞥,自己尚未摸清其底细,此人竟已将席上山海子卢的身份摸了个透。言语间处处敲打要挟,摆明了是探自己的真实身份。
许关关心忖严小六狐狸心性,着实委屈了他。毕竟狐狸狡猾且势弱,严小六行事却冷漠铁血得很,倒有点儿狼犬意思,瞧着忠贞却颇具耐心和攻击性。
玄三一个转身便提了铜壶接了热水,推门进了二楼厢房。
瞧着房门关得严丝合缝,严小六莫名有了些不满。
虽方才在暗处,玄三说是许关关兄长,但毕竟年岁已大,却不知避讳男女有别,让他好一阵烦闷。
好在早知玄三短袖,又能护着许关关,严小六略放宽了心。
瞧着栗子沉默走向一楼厢房的背影,他唇角市侩尽卸,抿成一条深邃弧度。
踏回方才街角,严小六抚过悬在门上的鲁班锁,眸色微深。
紧跟着他的脚步,徐正反手阖了门扇,确认隔墙无耳后,面色严肃:“少爷,请看此物。”
躺在他掌心的,赫然是方才被黑衣人弹开的袖箭。
黑铁轻铸的镂空铁尖,鹊羽作尾,首股不过半掌长,箭端浅刻着一枚玉字。
严小六擎了这袖箭,不过一眼,眸色便愈深。
徐正偷偷望了严小六一眼,严肃敛眉:“公子,此镂空工艺鲜见,与东宫被窃现场袖箭同属一人无误。”
闻言严小六微眯了眼,唇角冷抿了弧度,镂空铁尖轻巧递到了眼前。
透过轻薄如意云纹,许关关的厢房灯火正明。
徐正瞧了自家少爷的晦暗神情,乖乖沉默立在了一旁。
良久,严小六的轻薄声线骤然响起:“阿正,你可听过夫子?”
徐正一愣:“不是许姑娘的幼时师父?”
严小六轻浅一笑,微微摇头:“山海子卢二人还在茶楼?”
“彻夜未有挪动信号,应是如此。”
手下一收,严小六宽袖一摆,抬步便走向了鱼肚白的街道。
一个永无归期的梦。
小姑娘一袭红罗纱衣,愣杵在一人高的白玉钟馗像旁,还不及道君腰际。
紧抱着玉罗小包的姑娘盘腿坐在蒲团上,甚是不耐烦地盯着门前来处,长久侯着某个来人。
道观小且破败,除了白玉道君像,仅剩阳光下扬起的粉尘密麻,像极了杂乱狂舞的虫鸟。
小姑娘不知第几次敲了道君的底座,同罗刹钟馗君闲话着家常。
自小院中偷藏的女儿红酒,聊到玄家三娘的绝妙剑法;自爹爹的盔甲蒙尘剑锋依然,聊到师父的武法诡谲、袖箭精巧。
赐福镇宅圣君钟馗生得豹头环眼、铁面虬髯,她也不惧,反一人说得头头是道。
小观空旷,蓦然被姑娘的声音挤满了,倒热闹得很。
道前响起了匆匆脚步声,姑娘眼中的光突然亮起来,却迎上玄家三娘气喘吁吁的脸。
玄三捧着灌满热水的鹿皮软袋,三步作两步跑到了姑娘身旁。
瞧着丫头干到爆皮的唇舌,她颇不忍:“他违约在先,咱们凭什么还等?走就走吧,索性今生再也不见!”
姑娘只伸长了脖子灌了满口甘水,抬眼甜笑:“三娘,怎可这样说,师父还要带我们去白城庙市呢,他不会出尔反尔的!”
“可他已经误了日子,你还要等多久?”
丫头年纪虽小,却已然有了许关关日后的倔强模样。
一时语塞,她抬眼笑望白玉钟馗:“道君在此,师父的袖箭还在这儿,他不会欺我的。”
玄三恨铁不成钢地沉重一叹,无奈只得抱了剑,陪着丫头苦等在玉面罗刹旁。
古道上,夕阳红了又去,燕群离了又归,只白玉一像经久未动,殷红身影长久蜷缩。
许关关拼命皱了眉,想逃离这熟悉而陌生的刺心背叛。
丫头脆生生的童音却仍清澈得很:“玄三你瞧,钟馗君是豹头环眼,玉以为容,千面无私。你看玉面这个诨名怎么样?”
彼时有多期望,临了便有多失望。
许关关不忍心再看结局,身子却全动弹不得。
不知是谁已然在她耳畔低吟:“勿念勿挂,此生无见。”
她挣扎着起身,泪水并上汗水,早已濡湿了她的鬓边碎发、枕上绣巾。
玄三冷脸守在软塌旁,暗叹着送上一盏热水。
许关关愣愣瞧着这同样人和同温水,最后一滴泪骤然滚落茶盏,碎成八瓣生莲。
眼底彻底干涩,心底骤然也空成了孤冢。
生离已就,她竟不觉间噙了自嘲浅笑:“倒是可笑,夫子竟下了先手,委屈了他不成。”
玄三瞧着许关关依然毫无察觉的混沌模样,尽是感叹。
平日里的七窍玲珑人儿,偏遇着自己事情这般糊涂。
那人这般明显的悲痛,她皆置若罔闻。果然是当局而迷。
但夫子不止是夫子,让她再将许关关推到夫子的圈子里,她更是于心不忍。
长年连绵不如短痛皆断,倒也算那人留了些良心。
这番许关关已不唤他师父,看来也是已然放下了。
玄三欣慰之余,苦涩一笑:只是谁给她一个断仇断情处,好让她也来个决断呢?
阖目满眼血红,仍是强求不得。
窗外一抹飞燕,天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