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倾泻似碧银横流。许关关乐呵拿了五十两银锭便跳进了众多小食摊点中,拨了几枚铜钱便拿了一只艾草青团生啃了起来,一个晃神便与一檀香怀抱撞了正着。略一抬头,劲装青衣,锗红剑鞘,可不正是玄三。
许关关拿稳了青团,满眼诧异:“玄三……哥儿,今儿怎的有空出来闲逛?”
玄三娘也瞧见了不远处的严小六二人,遂帅气爽朗一扬眉梢,当真有几分儿郎江湖气:“特同妈妈调了今日休息,才得空出了门,许久不见,许掌柜近日生意可好?”
许关关只作旧友重逢模样热情扬了笑脸:“拖玄哥儿的福,近日散客多了好些,也觉得人手紧缺,正琢磨着过了时日多招些人来,不知玄哥何时有意向?”
身后严小六浅摇了折扇,三两步便行至许关关身后,维扬了下巴审视着武生模样的玄三。此人他记得分明,是那日毕楚阁中被富贵公子宠幸的小厮。
玄三显然认得他的脸,虚抱一拳便略挡在许关关身前,倨傲开口:“不成想在这儿还能遇见公子,实在缘分!”
许关关同玄三娘何等默契,闻此自知玄三有所算计,便轻抓了玄三娘的衣袖探出了脑袋,只作懵懂:“玄哥儿竟还认得小六?”
严小六瞧了许关关与玄三明显的亲近样,心底莫名有些不爽,大手一伸便将许关关揪到了自己身后,满脸讽刺:“我却不知,毕楚阁玄三竟还有红颜知己?”
许关关那厢正抱了一副看戏模样探了头,没想到成小鸡样被揪得双脚离了地,正在他身后想张牙舞爪一番做些抵抗,抬头撞上玄三暗使的眼色,只得乖乖闭嘴,气鼓了两腮、从严小六身后拼命探出头来,活像只呆松鼠。
哪知在严小六眼里,二人竟有些挤眉弄眼、暗送秋波的意思。反手按下许关关的脑袋,他瞧着玄三的眼神愈发不爽,颇有些威胁意味。
玄三却淡然,不卑不亢扬了嘴角:“严楚公子,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许关关倒是捧场,闷闷声音须臾便从严小六背后响起:“严楚?是谁?”
严小六冷咬了唇,转身给了徐正眼色,狠按了许关关的脑袋一下,便一甩袖,同玄三走向了一旁的灯火阑珊。
许关关甚是莫名奇妙,一手揉了红通通的脑门儿,抬起粉白绣鞋便冲着严小六的屁股比划了半天,空踹了好几脚,差点儿失去平衡摔了个狗啃泥。
徐正好容易正经握着腰侧碧剑守在许关关身侧,不经意间却迸出几分轮胎漏气的声音,收到许关关的眼刀后虽拼命克制,却仍掩不住眉间明显的嘲笑模样。
许关关恨恨甩了徐正一巴掌,不轻不重打到了后者肩膀上,差点儿折倒在地。须臾,自己也觉得甚是孩子气,末了两人在路边一起捧腹大笑,一时竟淹没了人潮喧嚣。
好容易冷静下来,许关关指尖甩了方才到手的彩翎挂饰,颇俏皮地维扬着头,侧耳同徐正谈起天来。
徐正打眼一看有些呆傻,其实却冲动活泼得很,只是因对严小六颇死忠,所以偶尔瞧着愣些。许关关竟从来不知帝都世家圈有这么个逗比孩子,便笑问:“正哥儿是从啥时候起跟着严小六的?我之前去京都时怎么从未听说你俩?”
徐正挠了脑袋:“我是自小便和少爷在一起了,只是平日里不大有机会出门,所以没机会和姑娘接触……”
许关关大方咧了嘴:“那我可算是你大姐了,打小我爹就散养,只要不惹出大问题怎么都好,所以也是外面呆的多家里呆的少……”
“爹?”徐正一个耿直性子,颇为惊诧。
许关关差点笑出了声:“怎的,我不能有爹爹?”
徐正尴尬得很:“哪有,只是瞧着姑娘独当一面、迎来送往,还以为是家中辛苦……”
“我确实挺挡得住事,但只是不想让家里知道我的营生而已,”许关关无所谓模样一摊手,杏眸间竟有些桀骜习气,“毕竟只觉得姑娘家就应当相夫教子、三从四德,好像独当一面多丢脸似的,搞笑!”
徐正一时语塞,竟不知应当回应啥,只觉得自家公子瞧上的人确实很有一番见识。
来往间,二人不自觉便走到了城墙下,此处灯火较为阑珊,本以为玄三同严小六二人在此处来往,哪知却空无一人。许关关好一番奇怪,徐正见找不到严小六踪影,紧张得很。
方才背景喧嚣,许关关仅能探知近身处的细微情况。此时背景杂音全无,她略一凝神便觉出了不对,东城客栈方向一片刀剑声响。许关关太阳穴突跳:有家牌匾招风,难不成真被贼惦记了?她的细软家当,关键是不周玦……
许关关提起裙摆便向客栈方向小跑几步。徐正瞧着许关关一副慌乱模样,甚是紧张:“怎么?”
碍于他在场,许关关不便用轻功,只得装作气短:“我跑不动了,你快去毕楚阁瞧瞧,玄三功夫了得,严小六也不是好惹货色,万一这两人有了争执……”
徐正一听严小六要吃亏,登时也不在意为什么二人一定在毕楚阁,提了气便奔向了许关关所指方向。
许关关无奈白了他的背影:忠心有余、功夫有余,机敏也有余,就是少了些算计戒心。
略一转身,她稳住气息,身形一闪便跃至了青瓦飞檐,迅速向客栈方向潜去。许关关的轻功甚好,胜在身法轻巧且不易察觉,因而穿过若水河畔一众喧闹市集时竟鲜有人察觉,烟青身影划过月色当空,仅花枝多了几枚落瓣。
树下懒倚的白发翁浅抚银须,含笑望向枝头皓月:“果然是深浅玲珑姑娘,也不亏那人苦等数年!”
不过几个转跳,烟青身影便拾了裙摆,单足跳于屋檐飞角,卸了平日的温润模样,冷眼睥睨着灯火中依稀的客栈轮廓。
玄三娘生性谨慎,此番引严小六借步交谈,本就是存了敲打要挟的意思,不成想竟没了踪迹,定是遇了意外情况。
许关关武法甚弱,顶多能唬一唬平头百姓,没了玄三娘在侧,硬碰硬自是比不得旁人。
方才所闻一番声响,剑风凌冽狠辣,打出暴雨样的密集碰撞声,这一众不仅人多,且剑法甚好。
滑头如许关关,即便慌张也不会白白送死,戳在街角便想观其境况、肆机出手。
是客栈后门的嘈杂声,许关关眯了眼,隐约便瞧见是一群黑衣武士,少说也有七八壮客,皆是黑布蒙了面,仅露一双凶眼。
她屏住呼吸,暗掏出防身袖箭,握紧了木质雕蟠箭筒,提着气便轻巧落了地。
哪知她刚辨了方位躲入小巷,客栈便陷入了一片异样死寂中,仅剩打更声自城脚传来,响彻夜半的空荡街道。
许关关秀眉微皱,不成想这些人龟息法竟这般精进。
既然他们没有现身心思,许关关便且作不知,放了裙摆便急匆匆跑出了小巷。
方才热闹的客栈后门打眼望去空无一人,连一墙之隔的客栈滴漏声都好似隔着琉璃屏障,隐约渺远。
小巷中好似毫无异样,许关关却看得分明,草木尽变,烟尘尽扰,摆明刚有好一番纠缠争斗。
她权当不知,闯到后门处便打眼瞧了鲁班锁,见已换了干支,心下大动:分明是已被外人破入,后又复了原。
鲁班锁乃少见的黑铁机关锁,每一次开关都会触动齿轮,在隐处呈现不同干支,六十作一甲子。
此锁极难破,只只不同,许关关若拿了一只全新的都得费好几日功夫才可解得。
却不知客栈被哪位高人盯上了眼,竟轻巧解了鲁班锁。虽急于入内查看一番,门外这一众龟息高手却也委实是个麻烦。
许关关冷抿了唇,在后门小檐下低头半响,只作找钥匙模样。龟息法确实厉害,不过小巷前后不出十米,这般距离还想维持龟息功效,内力消耗甚高,一般高手撑不出半炷香功夫。她却不信这群人全是绝顶高手,露不出声色来。
许关关一面袖中腰间假寻着钥匙,一面稍扬了声音故意叹息:“真奇怪,钥匙怎么又找不到,定是放在严小六身上了,这小二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又去了毕楚阁?”
果不其然,隐忍的呼吸声在许关关身后逐一浮现,许关关甚至能听出几人垫步潜出小巷的动静。
这些人果然是想自后门进入有家,定是分了人去寻严小六。
按方才所见,余下黑衣人至多四人。对上虽然仍是生死不明,好歹多了几分生机。
虽则许关关武法不行,但鬼点子颇多,是以面对这般实力悬殊竟也毫不慌张,颇有些不知何来的底气。
余下人见同伴去了此法,许关关仍毫无察觉,便都逐一停了龟息,以略少的内力护了言语。
许关关心下暗笑:终于露了马脚。一手裹了袖箭,一手掏了防身的蒙汗石散,面上只作无奈状:“只能空等了!”
且退一步,留了空间,正准备出手,她竟听着了某个黑衣人与同伴裹了内力的戏言:“少堂主怎的还怕了一个小丫头,偏让我们用龟息法躲着,我看倒全不像有武法的样子呢!”
“嗨,毕竟年轻没见过世面,连高手和菜鸡都分不清!”令有人应了,紧接着便是几声暗笑。
许关关假意伸了个懒腰,心下却甚是惊异:少堂主?这人倒有些眼力,又是哪方之人?
白城夜半擅吹东风,算计着声音来处,不过一屏息,许关关掌心的蒙汗石散便漫了整个小巷。
趁着一片朦胧,许关关身形一闪便退了数米,满意地听着了黑衣倒地的两声闷响。
余下两人怔愣不过数秒,便迅速擎了剑**到了许关关近前。
许关关脚下生风,却只是躲闪。瞧着好似每剑都贴着面门险险避过,嘴中也尽是求饶尖叫,很没有江湖骨气,挥剑二人却暗起了惊叹。
二人皆是堂中佼佼,普通剑客见了都要惧三分,即便自己未使出全力,也未必能接下十几招。这小丫头虽瞧着窝囊,动作也极丑,却招招都能躲过,定是个中高手。
二人四目一对,剑风便愈发狠辣起来。许关关瞧着势头不对,赶忙一面躲闪一面吆喝起来:“大侠饶命!小女子实在只是自保,既然今日目的不在杀生。何必让我脏了剑?”
闻言二人一愣,许关关自知自己说了中,赶忙退了半步:“庙市已经散市,不过半柱香,定有许多外城人自此路赴城郊驿站,到时即便你们能脱身,也带不走你们的伙伴。趁现在尚早,赶紧离开,我什么都不会告诉旁人的!”
黑衣人久攻许关关却分毫未伤,自知许关关所言不虚,危险眯了眼,粗壮者剑锋抵了许关关,一个示意,另一人便去扶了倒地二人。
那人瞧着是个瘦弱人,夹起两个大汉却毫无费力模样,许关关暗暗咂舌。
眼见着那几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巷角,许关关盯了面前的剑锋便是乖张一笑,素腰一转便以极诡秘的姿势退出了黑衣人的钳制,一伸手便扯了对面人的墨黑面罩。
面罩一褪,颈上露出的黧黑纹身让许关关狠皱了眉。
那厢黑衣人大惊,本是遵了少堂主吩咐不可伤性命,以免引来官府,是以之前二人剑法虽狠却并无杀心。
此番却不仅被看了面,还露了身份,登时杀心速起,招招皆是死门,一套致命剑法舞得密不透风。
许关关没想到此人实力这般强劲,自己竟完全招架不得,只得将袖箭堪作了抵御。数箭尽放,却皆被黑衣人挡了。
她这番节节败退,之前的口中惊喝却没了踪影,反倒眉目愈发严正,英气尽显。
剑风愈紧,黑衣人转手又飞出暗器,许关关脚下一空便跌坐在了地上。对方长剑一扬,刀光剑影生死时,许关关拼命琢磨着哪块肉比较撑砍,用最后的力气挪了身子。
不知何处破风而来的碎石狠狠击中了黑衣人的手腕,钢剑一脱手便跌到了许关关身旁,碎石竟嵌入了皮肉,鲜血直流。
电光火石,噼里啪啦,许关关好一番死里逃生,差点儿落下泪来,定睛瞧了面前身影,又傻了眼。
整晚未见身影的栗子,竟提着黑星长剑冷立在许关关面前,漆黑剑端直指着对手面门,满身血腥煞气。
黑衣人被剑锋逼退了数步,不远处嘈杂脚步声逐渐靠近,暗骂一声,他转身便消失在了街角。
栗子扭过头紧张瞧了许关关,满眼怜惜撞上后者的陌生探究,竟变成了躲闪和嗫嚅,末了却哽在了青衫劲装的一刃青剑里。
徐正凶狠擎了剑锋,满眼戒备地挡在严小六和许关关身前,将栗子逼退了数米。
许关关只觉身子一软,便躺进了一方玉青怀抱,抬头是严小六乌黑深邃的眼。
严小六平日市侩尽去,冷怒至极的面上尽是隐忍的威压。许关关莫名便想起前几年京都国祭中上位者的冷绝眉眼,不过三个字:帝王怒。
明明只是普通世家子,许关关竟会联想到皇城老者的威严模样,她心底暗骂:定是生死当头,感官都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