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金缕坊时正是午后,前夜吃的小食挺多,许关关倒也不饿,只换了一身男装,利索闲逛着。
这一张眉眼本就立体、且肤色暗沉,颇有异域风情,配上男装也毫无违和。
许关关路边买好碳笔软纸,走进茶楼包下一间厢房,叫上一壶春茶几品甜点,摊开软宣便琢磨起客栈布置。
三六九等的酒楼茶馆去过不少,若说精巧构想许关关还真挺多。就欠一番整合汇总,筛出可行与否,做一个翻新安排。
有家的楠木尺匾是甚好的招牌,大气有余,起初定是贵气客店。玉阳白城本就是关卡小镇,往来客甚多,市场发达。若要长期红利,首先就得解决市场定位。
一口桃花酥下肚,许关关略皱眉便秀笔一挥:饭馆+茶楼+住宿。
野心挺大,却得好好想想。许关关眼睛微阖,仿佛亲眼见到了理想客栈中的小厮、来客、青梅、酒盏,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白鸽自窗前振翅飞过,投下半片阴影。屋内熏炉冷冒着碧烟。再一挑眉,楼层屋内、门角陈设尽在眼底。
摆开一水十三枝大小不一的狼毫,许关关系紧了宽袖便饱蘸了浓墨。纸是草纸,墨是土墨,笔是竹笔,执笔人却胸藏河山锦绣。
浓淡起承,工笔细画,秀毫浅着,天色将深时,两进两间的双层客栈设计结构图已然成型。每一类房型、每一层规划、每一岗经营、甚至每一桌椅的布置都清晰可见。
平日因为人手有限,有家只开一进院,后面的院子基本半空,推开后门就是清爽却破败的二进院。
时光须臾打眼而过,许关关长舒一口气。设计已然完成,剩下的就是安排人手、联系工匠、置办物品了。
硬件设施初见雏形,最要紧的还是人手问题。想到在银铺中揪住的机灵小子,许关关心情颇好地微扬眉。
瞧着时间尚早,距客栈落栓还有些功夫,她翘了二郎腿便拾起桌上的芒果干,就着春茶嚼得颇愉快。
是了,还得忽悠一番严小六,让他将洇城珍宝斋的进货渠道交出来……
一面休息,一面唤小厮收好图纸笔墨,厢房窗外又闪过轻盈的白鸽身形,许关关这才觉得甚是奇怪。
玉阳白城虽有养鸽传统,但这只只来往是什么情况?凡事至极皆反常。
站在窗边定睛一瞧,许关关登时微眯了双眼:腿部绑了中空泪竹管,竟全是信鸽。
眼见肥鸽歪扭都往厢房左侧摇,许关关微微扬眉便同小厮打听:“隔壁厢房是哪家客人?”
小厮根据许关关吩咐将十几张图纸分类卷好、摆在一旁,闻言暗搓着手掌:“这……客栈规矩,不好乱讲……”
许关关瞅着他的脸色,掏出两钱碎银。小厮登时露了笑:“客官多担待,隔壁也是新来客人,小的也不认得。昨夜市集,茶楼彻夜不休,好像是包了夜,现在还没走。”
许关关冷了眼,作势就要收回银钱,小厮一急:“您别恼,那两位公子真都是谪仙的人儿,可小的确实不认识。不到半日,已经有好几位客官问了,我们总不好硬打扰不是?”
许关关略一惊讶:“哦?何人来问?”
小厮只闷盯着许关关手里的银钱不作声,许关关暗笑,手一推银钱就推到了他的一侧。
小厮遂又笑眯了眼:“就是大厅里和二楼里间包房的几位客人,现在还没走呢。”
许关关眉头微皱,小厮便颇有眼色行了礼,喜滋滋退下了。
虽是临间,她的厢房却与隔壁相隔甚远。屏息放出五识,却只有悉索衣袂的翻动声和纸笔书写声。
许关关想了半天,拿了坚果盘子搁到窗台。可是方法太佛系,大半鸽子耀武扬威便从窗台掠过,仅有一只花屁股乐颠颠蹲到了果盘上。
许关关一个眼疾手快抓个正着,取下一瞧,却是空白一张。她细闻一闻,放在灯罩上烤了,心下大动。
寸于短笺上细布着蝇头小楷,记的却密麻是帝都动静。
御史大夫徐子旭上书,言大皇子未尽商运职责,皇上派其协助太子处理大裘通商事宜,不日将抵玉阳城。
开元将军称恙,皇上当百官面再许裕如公主,独享太子宠恩,禁立东宫侧妃。
德妃与母族通信日密,世家近日动作颇多,皆派暗手追捕玉面,白城当心。
许关关一条条读下来,眉毛拧成一个麻花。
大皇子乃皇帝长子,为后宫宠妃德贵妃所出。德贵妃出身秦氏,为百年世家。自伯熙皇后逝世,后位空悬,内庭便交由德娴两位贵妃共同打理。娴贵妃无子且母家势弱,大皇子能力日强,隐隐便有德妃独享圣恩的态势。
储君立嫡不立长本是祖宗规矩,作为长孙皇后独子,太子自出生起便受了圣封,但一直未入东宫行祭祀国礼,直到年前方正式入东宫,并封太子正妃裕如公主。
朝堂反复、宫闱深阖,朝堂众人皆知,太子迟迟未入东宫,与大皇子脱不了干系。许关关却向来不喜这些官场纠葛、宫廷内事。看得愈清楚,便愈觉上位叵测,能逃多远便逃多远。
按其中消息,她的行踪已经暴露,众人皆知她在玉阳,那便必须尽快安顿好离开。
暗将短信复原,撵跑贪嘴的花屁股肥鸽,许关关右手小指无意识卷了发丝,在屋内左右踱步。
这么重要的消息,究竟是送给谁的?大皇子、德妃、御史大夫、秦氏……谁最需要这些人的动态?
许关关心底一片轰鸣,她不敢想。
无疑是严小六二人最为可疑,但作为徐家公子,根本不需要这种精细上部动态。其实她早该想到,谁能让御史大夫家公子为他做暗卫、称少爷?谁能身处高位又那般不喜世家?
只是她不愿承认,只有一个可能。那市侩狡猾的少年郎,边关小镇里的小二,恰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东宫太子本尊。
许关关噙了苦笑,都说月老闲的没事干,果然造化净弄人。
提着图纸物事,她冷着脸走出厢房,坐在二楼回廊边。
侧耳听着一楼讲台上说书先生的经典小事,她左手撑着腮,右手食指轻敲着桌面。
方才的小厮瞧见许关关换了座,机灵便来添上热茶,趁俯身时暗指了几组客人。
许关关敲着桌角,懒散模样一瞧,微挑了眉。
都是江湖模样的散客,鱼龙混杂。既有赏金客,也有正派武生。估计净是趁玉阳白城庙市混进来的,世家暗手大抵是这些人物。
突然想到前些天有家客人中突然增多的江湖人士,许关关太阳穴突突直跳:那时便开始搜寻了?
好在根本无人知道玉面真容,所以客栈日子尚安稳。突然想到昨夜被翻找的闺房,她还挺高兴。
看来他们已经等不及、开始排查了,那么她并未完全暴露,至少江湖散客还不知她的身份。至于严小六,她不敢说。
以前的碎片一点点连结,现在唯一让许关关纠结的,便是那瓶失窃的玉容膏。
她有信心,玉容膏落在不会用的人手里只是废水一瓶,根本暴露不了自己。但究竟是何人解了鲁班锁,同时拿了玉容膏呢?
迷雾只剩一层,她又觉出了些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她究竟忽视了什么?许关关暗阖了眼睛,走马观花样,这几天的一帧帧一幕幕在眼前迅速重现。
还没找到那关键一帧,身后便传来了拉开厢房门栓的活动声,恰是方才信鸽皆往的那间。
许关关骤然睁开眼,敛着眉看向厢房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