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上,许关关心情颇好,捞着酒壶靠在窗口数月亮。
珍宝斋的肉脯咬了满口,合上青梅淡酒,酒肉相杂,撞在相貌平平的市井掌柜身上,竟莫名多了几分孤高清雅。
若水河畔捣衣声起,许关关砸吧着茴香肉脯,好一番唏嘘。
白城地处边境,从军人不少,反苦了家中父老妻少,空守异乡人。幸而不周近年国力强盛,边境争端渐少。
连西北邻国大裘也早没了二十年的野心模样,转而逐渐寻求共赢合作。在双方当局默许下迅速发展起来的白城庙市,便是民间相融的重要一方面。
远行人虽经生离,至少不必死别,也算不幸中最大的万幸。许关关这才对不周近年的发展和强盛莫名有了些感激意思。
一口饮尽杯中残酒,残句涌上心头,许关关举起酒壶就是一声长叹:“长安一片月……”
“万户捣衣声。”不知自哪儿响起少年烟嗓,恰到好处接上一声。
许关关一惊,手一抖酒壶便落下二层,烟青一抹身影自一侧蹿出来,半身回旋稳落在地上。
方子卢挑着酒壶鼻前一晃,当街含笑望向二楼窗台:“烈酒青梅,叹沙场异客,还是得配上薄荷才算绝妙!”
许关关半晃着腿,悬坐在厚实牌匾上方,愣撞上对方深邃笑眸,耳边尽是似曾相识的知己言语。
琢磨半响,情感渗到面上,却只剩一个无言哂笑。
估摸是她五六岁光景,滚在军营里抹的满身泥黑,交战间隙捣腾着小腿送着绷带药酒,忙得不亦乐乎。
刚从统领营帐出来,便撞见背靠战火烽烟的一个红眼黑小子,系着赤红头冠躲在角落,差点吐出胆汁来。
本以为他身体有恙,许关关噌噌几步小跑,近了才看清,他身上虽满是脏污,铠甲却完好,也并无外伤。
许关关个子尚小,看得不远。跑到对方身旁才瞧见,烽烟下是一众未瞑目的眼,凝固着弥留的惊恐或怨念。
少年不过七八岁光景。许关关早听说统领家公子新入营中历练,看这模样估计是头一回见血肉尸横,吓着了。
许关关生性冷静早熟,心底好一番鄙夷,又是纸上谈兵之的公子哥。却想起父亲教喻的宽以待人,略一琢磨,掏出怀中酒囊便递给了对方。
少年一愣,赶忙用灰袖子抹了泪眼,在许关关的示意下呆灌了一口。
“烈酒青梅最相配,可惜这次没采到薄荷,有它才是绝妙。”许关关只作闲聊模样,也并不多言安慰。
很多东西,本就是经历才能带来的见识稳重,不必多费口舌。
狼烟遍野,天地一片灰黑,只剩少年的赤红头冠,挑染了整个记忆的亮色鲜明。
从帐后干呕的少年,到性格张扬的军士。烈酒青梅是伴随了整个成长的默契。
得亏方子卢当初是毛头小子,军中众人也心大,没人告诉父亲她偷藏烈酒的事儿,否则许关关非得被直接撵回家去,再别提跑腿闯荡了。
这厢许关关愣了半晌,月色满溢在方子卢的含笑嘴角,她只作思索良久:“薄荷……是什么?”
方子卢的笑容凝在脸上,眉眼一眯,瞧见许关关不像玩笑模样,一甩衣袖就是一声冷哼。
他冷拎着壶,利索跳过有家的厚实牌匾,坦然拿走了许关关窗台上的肉脯干货,跳回自己房间,再没多看她一眼。
自此,客栈后厨莫名多了薄荷干草,许关关每每夜半要酒,都带了薄荷的清冽,美得她差点咬掉舌头。
当然,这都是后话。且说当夜,许关关抗议无果,却自知理亏,便随他抢了酒肉。
幸而是打小的默契,方子卢虽怀疑,却看出许关关有意掩藏,摆明了不再追究。
第二天一大早,客栈中便起了敲打琢磨声,严小六却早不见了踪影。
客栈修整已入正轨,许关关吃了早饭便跑到街上溜达,考虑起了供货商家。
茶水饮酒,干果蜜饯,菜肉原料,来源都得仔细着。客栈酒水一直是在隔壁酒酿家进的原浆,添了小料重新煮过酿下。
许关关爱酒,极爱琢磨新东西,有家的酒水经她调过,极吸引人,反成了好一番特色。
干果蜜饯本由严小六负责,来的全是洇城珍宝斋的精致吃食,但她本就想着同严小六一起离开白城。严小六走后,客栈哪还有面子,找人跑那么老远,采买珍宝斋呢?
是以她逛着市井小店,预备找个低调店家,谈一个合适价格来。哪知她坊间街上逛着,却总觉得相较平日略有不同,一时却说不出哪里异常来。
走累了晃到茶楼听曲,午间茶馆很是空旷,大堂中只坐了一半桌凳,许关关便捡了个靠窗的位子,要了软茶蜜饯。
隔壁桌点的也是同样的物事,小厮利索便上了茶。许关关随意平腕举起,咬着茶杯,随意瞥着邻桌。
却见对方四人侧杯倒去上层茶水,掌心拖着茶杯底部,颇豪迈地饮着软茶。许关关登时一愣,猛然想起了何处异样。对方虽无口音,穿得也是不周服饰,但言行举止却像极了大裘人士。今日坊间,见着这类大裘人士的概率也极高。
地处白城,虽两国民众交流机会较多,但庙市已过,此时大裘民商早已撤出关卡,不可能有这么多滞留。更何况是做了不周伪装的异国人士,更是可疑。
冷情茶馆中不过几桌茶客,眼见着大半都像大裘来人,许关关冷咬着蜜饯,微眯了眼。
不知上位者究竟有何打算,突然宽了关卡条例,允许异国渗入。只盼不要引起铁马兵戈为好。
又想起一片灰黑狼烟中少年将军的赤红金冠,许关关低叹一声。
台上先生正讲完孟姜女的话本子,曲艺姑娘的吴侬软音浅吟着《击鼓》残章,像细毛软刷轻挠过她的心坎儿。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叹其间爱情忠贞,但有多少人知,那其实只是疆场将士死前的最后期盼?
日色略刺眼,许关关微眯着眼咬着蜜饯,声线低沉:“式微式微,胡不归?”
莫名的寒和痒爬上了她的脊背,窗外阳光正好,喜鹊正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