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厢房中传来似曾相识的推杯换盏,许关关刚支棱着耳朵想听个分明,哪知大厅另一侧就响起了熟悉的傲气声线。
她皱眉一望,果然是眼睛长在脑袋上的秦家姑娘。
秦瑾换了一套干练装束,和雍元懒坐在大厅,要不是高声争论,许关关还未必能发现二人。
也不知这姑娘究竟含了几颗夜明珠,对市井茶馆这么大意见。
眼见少女的声音愈发尖刻,甚至盖过了小曲儿的吴侬软语,许关关狠皱着眉头,刚想发作,却明显听到其他桌逐渐涌起的压抑议论。
邻桌一阵骚乱,她暗笑一低头,抚着茶盏便只作观望状。
“姑娘,”挺拔汉子茶杯一扔,生溅出了半盏茶叶。
他结实踏到秦瑾桌前,毫不客气,“曲姑娘都唱不下了,您就不能小声些,体谅下别人不易?”
秦瑾倒是一如既往底气十足:“曲姑娘,我倒是头一回听这样说法,哪来的愣头青?”
汉子虽四肢发达,瞧着头脑却不简单:“别问我哪儿来,曲子不听,茶馆就不必来,打架,出去。”
可能是因雍元在场,秦瑾莫明胆肥了好几重。全看不出前几日的慌乱,:“想听曲儿?单独叫姑娘啊。叫不起就受着,没人逼你!”
大汉一俯身,两手一撑桌角,许关关只听见几声木裂闷响,那厢秦瑾的气势登时弱了几分,声音反倒提了八度:“怎的,你要打我不成?还有没有王法?”
大汉一眼不发,面上却逐渐闷红,夺过秦瑾面前的茶杯,抬手一声凌冽脆响。
眼见秦瑾咄咄逼人,随着大汉抬手落手,大厅众人利索凶狠起身大半,冷面站在桌侧,作势要逼到秦瑾桌旁。
许关关瞧着暗叫不妙,剑拔弩张的正是着中原服的大裘茶客,剩余的普通民众也被这阵仗吓个够呛,大厅一时寂静无两。
吱呀一声轻推,二楼某间厢房门户大敞,一中年团面公笑抚着半脸美髯,、语气颇宽容:“阿刁,怎这么失礼,毕竟是中原姑娘,年纪尚小,你且承让又如何?”
闻言,大汉冷哼一声收回手掌,大厅众人纷纷也陆续坐下。
许关关暗瞥一眼这人的完美笑容,登时想起庙市开场的笑面弥勒,杜鹃扎染的硬红嘴唇恨不得扯到耳根。硬壳面具藏了结实,全看不透究竟有几分算计。
这样的人最难对付,她莫名一个冷颤,夸张地抚掉鸡皮疙瘩,还没来得及多瞧几眼,二楼便传来了引她注意的熟悉声线。
“壮士海涵,姑娘年少不知礼,在下且向你赔罪。”
严小六一袭月白绸袍,在笑面公身后半步施然一礼,给了十足的面子。大汉一个白眼丢给秦瑾,转身就不作追究模样。
哪知大汉还没走回座位,大厅里便好一声委屈低唤:“楚哥哥!”
起音高亢,底音娇柔,尾音低颤,拖到末了儿还带了几丝哭腔,小毛刷样挠着,许关关身上的鸡皮疙瘩彻底掉了一地,牙根都酸疼起来。
笑面公惊讶一挑眉:“这是公子相识?”
严小六一声轻笑:“不止是旧识。”
一直懒抚着茶盏的雍元这方起身,抱拳就是一个大裘尊礼:“见过先生。”
许关关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客栈大裘来客甚多,自然识得此礼。一般只对至长者至尊者可行。
雍元这一礼给了十二分敬意,对大裘文化也极尊重,略胜严小六一重。
果然,笑面公一甩宽袖:“这位公子也是有趣,既是楚公子旧识,不如也上来小叙,楚公子以为如何?”
严小六只含笑微点头,秦瑾登时便欢喜得像讨得糖果的孩子,一串小碎步就蹭蹭走上了二楼。
雍元倒不慌不忙跟在她身后,面色不变,只沉稳擎着折扇,唇角暗藏了些弧度。
许关关隐约哪里奇怪,却说不出来。二楼厢房门一阖,台上又咿呀哼起小曲儿,大厅好像又恢复了先前人气。
只是普通茶客经此一吓,大半留了茶钱抬脚就要走。
匆匆跨出茶馆大门,有茶客一转身,慌张就撞了街上拿着冰糖葫芦嬉闹的女娃。
娃娃一屁股摔在地上,扁了嘴就要哭出来。身后蹭蹭跑来大几岁的少年,揪着茶客的衣服活像只好斗小公鸡:“你这人怎的这样欺负小孩子!快给我妹妹道歉!”
闹市人多,转眼便聚了小小一堆。茶客在众人碎语下悻悻冲娃娃道了歉,要掏银锭赔罪却被少年一口回绝,只要冰糖葫芦的一只五文铜板。
隔壁买回葫芦,少年好言哄着妹妹,却循循善诱颇有小大人模样:“下次在闹市不准乱跑,你看,这不就撞到人了?”
许关关只作戏剧瞧着这哥哥的护犊模样,瞅见他怜惜教导妹妹,也只叹服他家教甚好,这么年幼就知道不义不取,也不溺爱。
眼见茶馆中尽剩大裘茶客,许关关留了茶钱也便欣然踏出茶馆。日光甚强,抬手一挡,眼前一阵明暗。
她猛地回想起方才茶馆的奇怪之处。
幼童尚知护犊,怎的雍元全程未帮秦瑾说过一句话?二人虽非亲兄妹,好歹也算自小一起长大的表亲,感情不应生疏至此。何况,秦瑾摆明了极亲雍元。
但后者明显处处任秦瑾胡闹,根本不关心妹妹本人,从未做教导限制。好比今天,满厅人都对秦瑾冷眼的时候,他在等什么?
木扇大开一声,临街住户大咧咧晾出陈衣,厢房门好一阵开合。
今日的大裘礼极标准,但雍元并未去过大裘。
许关关脑海里尽是他上楼时嘴角若隐若现的笑意,身上有点发寒。
放下遮阳左手,她面前是晶莹一簇殷红糖葫芦,正巧是方才哥哥奔向的那家。
许关关愣了半响,抬眸一个灿烂笑靥:“师傅,我要中间那串,糖最多最亮的那个!”
掌心温热一枚五文钱币,阳关下闪着闷光。
接过糖葫芦一口咬下,酸甜得她微眯了眼。
只希望是她多想,毕竟也算表亲,何必连五文钱的出头情谊都没有?
许关关这么自我安慰着,可朝堂上一帮花胡子老头,毕竟不是乱叫外号的闲人。
“毒蛇啊毒蛇......“她恍惚间咂完了糖衣,一口咬下山楂,眼泪差点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