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陈国公府内灯火通明。
陈国公长子杜成望正在内间陪着杜启明。严格来说,他和这个弟弟的关系并不算太好。年岁再小一些的时候,杜成望当然也曾因为杜启明夺去了父亲的大部分关注而嫉妒他。毕竟杜成望的生母在他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韩夫人是父亲的继室。甫一进门,韩夫人就有了身孕,杜成望也并非五尺微童,所以两个人并没有培养出什么母子感情,现在杜成望已过而立,自己两个孩子都已经不小了,加上公务繁忙,并不太关注家里的事情。至于杜启明,本来就是异母所生,且韩夫人护他和护着眼珠子一样紧,两人相差年岁又大,与其说是关系不好,不如说,他和这个幼弟根本不熟。韩夫人护短,在人前只会夸赞杜启明,只是偶尔和父亲交谈的时候,能感觉到或许幼弟并没有向着父亲预期的方向发展,但他也不甚在意。
饶是如此,今天看到杜启明这幅畏畏缩缩一惊一乍的样子,杜成望心情还是有点复杂的,父亲向来说他散漫无礼,本事没有多少,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倒是学了很多,印象中幼弟的脸也一直是骄傲又自得的,可是,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阿兄,你听见没有,有人……有人在敲门。”杜启明蜷在床脚,声音发抖。
杜成望细心听了会,没有听到什么敲门声,反而外间是父亲和韩夫人的争执声隐隐传来,于是说:“我并未听到什么敲门声。”
“有……有的,它在敲门……是来找我索命来了……阿兄,我好怕……”
目前杜启明的精神状态明显有些不太正常,杜成望也不知他口中的“它”到底是谁,不过杜成望没有追问,更没有和杜启明争辩,只是安慰道;“你莫怕,阿兄在这陪你,没有人会进来的。”
杜启明闻言,闭口不再说话,只是眼睛依旧直直的盯着门,片刻也不敢放松。
尽管知道听人墙角不是君子所为,但是父亲和韩夫人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于是杜成望忍不住支起耳朵,想听听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你今天去了长乐郡王府大闹了一番?”语气威严,明显是陈国公。
韩夫人似在哭泣,声音有点断断续续:“阿明现在这个样子……我……我还能……还能怎么办?”
“本来客客气气的把别人请过来就好了,你去闹这一番,接下来人家不愿意来了怎么办?”陈国公声音提高了一些。
“不过是个小小道姑,堂堂陈国公府请她帮忙,她还敢不……”
“胡闹!”陈国公打断了韩夫人,“永宁居士的确是个小道姑,你也不看看她背后是谁,长乐郡王府也是由得你撒野的地方?我看就是启明就是学了你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什么人都敢招惹,才会把不干不净的东西带到府里来!”
韩夫人哭到伤心处,并不反驳陈国公,只是依旧泣道:“我死了不足惜,便是拿我这条命换阿明的命也可以……只是阿明……阿明还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呐……”
“还小?成望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独当一面了!”陈国公有些怒气冲冲,可是杜启明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他叹了一口气,稍稍缓下声,“罢了罢了……明天我亲自去长乐郡王府登门道歉,希望郡王能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帮启明一把……”
说罢,外间除了韩夫人嘤嘤哭泣之声,再无其他声响。
第二天清晨,长乐郡王府果然迎来了陈国公这位客人。
“拙荆昨日到访,唐突了永宁居士,我辗转了一夜,依旧惶恐,所以特来向居士道个歉。”陈国公姿态放得很低,虽然说着向楚熹道歉的话,眼睛却看着李陵川。
不过到底一把年纪了,年轻时也曾战功赫赫,临到老了,却还要为没出息的儿子和跋扈的妻子拉下脸皮给一个小娘子道歉,无论如何楚熹也没办法责怪他。况且他们做这么一出戏,还不就是为了让杜启明配合,以便抓住妖物,顺便找到幕后黑手?
于是楚熹忙还一礼道:“不敢当国公此言,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陈国公一生经历无数场面,看到小娘子这般姿态,就知道自己所求之事多半还有转圜余地,仍旧客客气气道:“我那没出息的儿子,如果在家里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莫说有什么鬼怪,就是没有,这样熬下去恐怕也小命不保了,不知居士能否……”
话外之意,自然是希望楚熹能去陈国公府帮忙驱邪除祟。
楚熹自然像李陵川投去请示的目光,李陵川接过话道:“解国公之忧,本是小事一桩,只是近日长安城的命案,看起来和令郎有不小的牵扯。”
陈国公想到自己儿子那瑟缩的样子,谅他也不敢杀人,况且这种时候了,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于是道:“郡王放心,这件事必定让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他真的和人命官司扯上关系,我也没有二话,但凭郡王处置。”
李陵川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回答,绿色的眼眸微亮:“驱邪之事,还需麻烦永宁居士。”
楚熹配合的一颔首:“郡王吩咐,永宁定当尽心竭力。”
**
是夜,远处传来寒鸦的连绵不绝的短促叫声,直听的人心里发冷。天上挂着半个月亮,李端行趴在陈国公府的墙头上,他没有诗人的玲珑心思,只觉得月亮很像半个饼,并开始暗暗后悔晚饭没有多吃一碗。
再早一些的时候,楚熹将杜启明浑身贴满符篆,转移到另一个院子里去了,她又吩咐国公府的下人们从杜启明惯常住的院子里退去。因妖物对气息敏感,只留了李陵川和李端行在杜启明院外的墙上等候,国公府诸人如常生活,金吾卫的郎君们在国公府外等候。而此时在杜启明房里的,正是做好伪装的楚熹本人。
“长乐,”李端行压低音量,用气声说道,“怎么还是什么都没有啊?”
李陵川并不回答,只是瞟了他一眼,不过李端行还是读出了这个眼神的意思——“没人叫你,你自己跟来的”。
唉,李端行稍微挪了下后腿,让自己的姿势稍微舒服一下,再这么趴下去,自己的脚非麻了不可。
“来了。”就在他动作间,李陵川突然轻声说道。
二人定睛看去,只见杜启明的门前有个黑影出现。
那是一个人头,一个长发如瀑的人头,那人头轻轻向左转过一点角度,又缓缓向右转回来,尽管没有身体相连,它还是仿若常人那样,只是动作异常缓慢的,转头巡视周围。院子里灯早就被灭了,只有一点银色的月光撒在那人头上面,可是它周围黑气萦绕,半点看不出面貌。没有身体,所以它自然也无手无脚,可这并不妨碍它敲响杜启明的房门。
它用额头轻扣门扉,声音幽远的仿若来自地狱:“六郎,六郎,开门呀。”
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这个奇异的场景,李端行还是牙齿打颤,心跳如擂鼓,如果不是刚才楚熹早早的就给了他和李陵川一张敛息符,他都忍不住怀疑那人头会不会听到他的心跳声。
内室半点声响也没有,那人头加大力道,又撞了三下门:“六郎,你若不愿开门,就应我一声。”
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人头疯狂向门撞去,声音也凄厉起来:“六郎!我是琴儿!”用力之大,让两人怀疑简直下一秒它就能撞破房门冲进去了。
李端行用手肘撞了一下李陵川,眼神示意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李陵川同样有些担心,还未回答,院中突然想起嘭的一声。
二人连忙再看向杜启明的房间,只见房门已经大开,那人头面前浮着一张黄色的符篆,楚熹目光清冷,右手持一把木剑,左手捏剑决,恰恰露出一截皓腕,正目光灼灼的盯着那它。
只是那人头被黑气缭绕,符篆没有贴到它的额头,它张开嘴嘶吼了一声,似乎摆出了攻击的架势。
琴儿所化的这妖物果然与楚熹以前见过的大有不同,本想装作杜启明在内室,乘其不备用符篆把它封印,没想到它周身的怨气居然和在天芳阁内所见到的一样,已经化出了实质。
不过事到如今,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楚熹没有管那已经落在地上的符篆,提剑就刺向那人头,人头往后一退了约一步的距离,小娘子见状欺身向前,用剑指着它的面门,它猛得向右一晃,堪堪避过这一剑,可是小娘子出剑飞快,右手挽了个剑花,向着人头的面门左右突刺,它只得一避再避。
一人一妖一个前进一个后退,竟不知不觉快走到李陵川和李端行躲避的墙角下,只听见小娘子一声娇喝:“就是现在!”
李陵川翩然从墙上落下,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他按住腰间直直的刀柄,将刀抽出来,利落又迅捷得向那人头劈去,两人配合默契,直把那人头逼得退无可退。
就在僵持间,那人头突然仰天长啸一声,周身的黑气向外扩散开来。
李陵川心道不好,可他还没来得及提醒楚熹,那黑气已经倏地向小娘子袭去,楚熹避之不及,那黑气迅速缠绕在她持剑的右手上,只觉得手背一痛,楚熹忍不住放开了木剑,人头抓住机会,也不恋战,直往门外飞去。
楚熹哪容得她逃走,又捏一决,只见一张符篆燃着青色的火向人头飞去,紧紧追着不放。她捡起木剑,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
李陵川见状回头对李端行到:“吩咐都尉们跟上。”说罢也提刀追去。
李端行瞠目结舌的看着方才那一场战斗,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连忙也跳下墙,匆匆去找还留在国公府外的金吾卫郎君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