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长乐郡王府偏院的一个小间。长乐郡王李陵川平日里公务繁忙,实际上一天在家中待着的时间并不会太长,郡王府的人口也很简单,因此有不少空置着的房间。
比如说现在楚熹正坐着的这间,不过此时已经被她布置成一个简单的香堂,供桌上供奉着几位尊者,几支清香燃出袅袅的烟气。房间的正中央放着一个匣子,上面贴满了许多符篆,看上去不是很吉利的样子。
当然也的确不是很吉利,这个匣子里现在正放着琴儿的头。那天回来之后,楚熹已经用黄纸重新画了一边所有的符篆,重合贴在之前应急所画的上面,为了以防万一,慎之又慎的又另画了许多,贴在香堂内,以免被它逃脱。
楚熹用左手撑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自己为了抓琴儿,损失了一件道袍,还有,她看向自己的右手,上面包裹着厚厚的纱布,因为被怨气所伤,手背险些溃烂,幸好及时回来服了师父给的药,只是为了画符,一个手指上的血当然不够,于是整个右手的每根手指都被自己咬了个破洞,很是惨不忍睹,李陵川还兴师动众的叫了太医来帮她看伤,现下被包裹的动作极为不便。可是最主要的是,已经过去两天了,对于要怎么处理琴儿,自己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作为一个妖物,琴儿的本体的确就是她的人头,可是真正促使它妖化的却是周身浓郁到已经实质化的怨气,这些怨气保护着本体,所以这颗头不会被外力所伤。要化解怨气,一为念经超度,二就是心愿已了。怨气已经化为实质,仅仅念经显然化解不了,至于琴儿的心愿,很显然,就是想要杜启明的命。
要是师父在就好了……楚熹猛然摇摇头,不行,不能总是这么依赖师父,应该是要是自己能想出解决的办法就好了。
怎么办呢?楚熹又叹了一口气。
“老是这么叹气,小娘子可是要变丑的。”门外传来一个少年的清朗之声,一听就知道是李端行,“看我们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李端行笑嘻嘻和李陵川一同进门,将手中提着散发出迷人香味的食盒放在楚熹面前:“刚出炉的古楼子。要我说,古楼子当然还是坐在店里用手抓着大口吃才过瘾,不过长乐说你手不方便,特意吩咐店家切成刚好入口的小块。来来来,快尝尝。”
方才一直忧思重重的,这两人不来,楚熹还不觉得饿,一闻到香味,才惊觉自己已经饥肠辘辘,她拿起箸,夹起一块放进嘴里。
胡饼松软绵柔,羊肉混合着花椒的香味,肉汁还完好的保留在层叠的饼皮中,的确非常好吃。楚熹连着吃了五块,就觉得有些饱了,一抬头,见边上的二人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咽下口中的食物问道:“你们吃了吗?”
“吃了。”李陵川回答,他见楚熹的嘴角沾了一点葱,又笑着用手点点自己的嘴角示意她,接着问道,“琴儿的事还没想到解决的方法?”
楚熹拿起帕子小心擦了擦唇边,神色颓丧下来,语气也不由自主的带上一点歉意:“暂时还没有……你们那边有什么线索吗,有没有从杜启明嘴里问出什么,比如那张符篆,到底是谁给他的?”
李陵川玉刻一般英挺的面容闪过一丝困恼:“杜启明说那符篆是从西明观求来的,就是长安城内香火很是鼎盛那个。不过都尉一对比,西明观并没有发出过一样的符篆。而且,杜启明对给他符篆的人记忆很模糊,长相上的特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说记得是个男子,其余一概记不清了。”
“是吗,那真可惜……那杜启明看起来就不可靠,不像是能记住事的人,不过也可能那人的确有点本事又心里有鬼,给他施了迷魂咒也不好说。”遗憾的表情从楚熹脸上滑过,“那他有没有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琴儿这么恨他。”
李端行抢着回答道:“虽然是常见的风尘佳人和负心汉的故事啦,不过杜启明还真不是人。”
接到楚熹感兴趣的询问眼神,他继续喋喋不休:“简单来说呢,琴儿是天芳阁卖艺不卖身的花魁,在常去平康的郎君里面也算有点‘色艺双绝’名声吧,杜启明就是那些郎君之一。一开始琴儿对他和别人一样,都是不假辞色的,不过杜启明有个优点,就是非常执着,说得难听点就是死皮赖脸啦。他长得也不丑,家世也好,装扮一下的确人模狗样很是唬人,后来琴儿终于被他打动了。他还承若会给琴儿赎身,虽然给不了她正妻的身份,但是可以纳做妾,必定如珠似玉的待她,结果,杜启明还真的成了琴儿的入幕之宾。”
“后来杜启明把她抛弃了?”楚熹猜测故事的走向,“那也不至于要自杀吧?”
“猜对一半。”李端行微微侧过脸叹息道,“如果只是抛弃也就罢了。偏偏琴儿有孕了,可国公府的门哪是那么好进的,韩夫人还指望着给杜启明娶个高门贵女,这么会让一个风尘女子进门还生下长子。杜启明就对琴儿说,自己的母亲不同意一个妾给他生长子,只要琴儿把孩子打了,他就纳她进门,等正室进门之后,再考虑要孩子。琴儿还真信了他吃了落胎药,可是自打那以后,杜启明就再也没去过天芳阁。”
“唉……”楚熹再次叹了一口气,看来想要化解怨气是万万行不通了。
李陵川看着楚熹那张皱成一团的脸,忍不住也眉头微蹙,问道:“吃完了没有?”
“啊?哦……”楚熹回过神来,“吃完了。”
“吃完了就去房间里睡一会吧。”
“可是琴儿还在这,我去睡觉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楚熹有些犹豫。
郎君碧色的眼睛像上好的绿宝石一样,他看着楚熹秀丽的眉睫间掩饰不住的倦意,不容置疑的说道:“你都熬了两天了,你确定万一琴儿真的出来,你现在的状态能制住它?再说,你不是说我是归元之躯什么的,我在这难道不行?”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楚熹闻言,恹恹的走回房间里去了。
楚熹回到房间,随手抽了本诗集,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身体明明已经疲惫至极,可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但她其实并没有心思看什么诗集,脑子里不断回旋着各种散乱的思绪。
情人。
负心。
自杀。
人头。
符篆。
怨气。
楚熹感觉自己知道些什么,一片片的线索拼凑起来,可是没有办法练成一线,它们依然是混乱不堪、无迹可寻的。楚熹就好像暴雪天行走在旷野的旅人,见远处亮起的火光,就不自觉走向那里,可是一旦风雪袭来,天地间就之余漫天白色,那些线索也像火光一般若隐若现,怎么都抓不住。
久违的困倦终于还是袭来了,楚熹手中还握着诗集,只是半倚在椅子上,就这样睡着了。
床前的帘子被风微微推起一些,毫无征兆的竟下起雨来。这可能是夏天来临前,春天最后的一场雨,轻风裹着细碎的雨滴斜斜掠进室内,带来一缕属于这个季节的沁凉。
零星的水滴飘到楚熹面上,使好不容易入睡的她猛然惊醒。她抬起头,茫然四顾。
咦?我怎么睡着了。
楚熹看着自己手中还捏着的诗集,并不是睡着前自己看到那一篇,大概是被风翻动了不少页数。
上头是一句诗。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情人怨……”楚熹的目光落在那一行字上,喃喃自语,“情人怨!”
那朦胧而遥远的记忆突然向她袭来。
“娘子!外面还下着雨呢!”轻风看着飞奔而去的楚熹,连忙出声提醒。
不过大概楚熹并没有听到。
李陵川手持一把油纸伞缓缓从廊下走过的时候,恰好看到少女有些狼狈的向来跑来。
春天雨像雾气一样细密,她的黑发上沾了无数的水珠,杏色的襦裙也被打湿了,可是她笑得好似开在晨露里的花一样娇妍。
“我想起来了!情人怨,情人心头血可解!”
“下雨天你怎么淋着雨在外面跑。”李陵川将伞撑过去一点,“什么情人怨,慢慢说。”
“我想起来了。”楚熹毫不在意的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我小的时候,在道观的藏书阁找到过一本书,那本书已经看起来又黄又旧,连师父都说以前没见过。师父逗我说青源观以前有得道成仙的人,那本书搞不好就是我们那位师祖的笔记,所以我就翻来看了。可是那并不是什么先人笔记,只是一本怪怪的小册子,上面记录了很多闻所未闻的妖怪的事情。琴儿所变的妖物,上面也记有类似的……情人怨,因爱生恨,因恨生怨,情人心头血可解!”
“所以,问题的关键还在杜启明身上?”李陵川微微低头。
“对,我们现在就去找杜启明。”小娘子说风就是雨,半点也等不及。
“慢点。”李陵川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看着她,“你都打湿了,先去换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