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晨,连空气的味道都是明净甘美的,刚升起的太阳在池水中投下一层淡绯色的涟漪,而池子里的早起莲叶已经完全舒展开来,安静的掩盖住水面上刚刚冒起一个头的尖角,侍女们纷纷猜测,这可能是今夏郡王府开的第一朵莲花。
然而客居在郡王府的两位小娘子,才是这里最美妙的风景,可能整个郡王府四时的花在同一天开放,也及不上两人的美貌吧?不过今日,她们却又早早的离开了郡王府,尽情去享受长安的风情了。
“累……累死我了……”林清吟的额头上除了一层薄汗,所幸她今日的妆容清淡,没有被弄花,只是现下也已经顾不得什么淑女风度,摘下了锥帽当成扇子正给自己扇风,“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累……”
倒是被她拉着一路狂奔的楚熹,看起来气定神闲,她听到林清吟累的说话都断断续续,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说让你跑这么快啦?我和你可不一样,从小时候起就跟着师父练武,这么点路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两人站在一个胡饼摊子前,面粉和芝麻的香气被炭火烘烤出来,萦绕在两人的鼻尖上,林清吟已经付了钱,从摊主手中接过两个胡饼,将一个递给楚熹。
小娘子含含糊糊的胡饼后面传过来:“慎惟说这家摊子的胡饼是长安城最好吃的,每天只在早上卖,要是我没有跑这么快,今天就吃不上了。”
楚熹也摘下锥帽递给身后的侍女,和林清吟一样小小咬了一口,饼底微焦,脆的恰到好处,内里没有别的馅料,只有表面撒了一点芝麻,一入口,清爽的焦香味就扩散开来。
味道是极好的,只是——
“这个饼是不是太大了点?”
两个衣着讲究的小娘子站在路边,手里拿着一个比自己脸还大的胡饼,这个画面实在是有些滑稽,两人互看一眼,都发出了情不自禁的笑声。
就在两人嬉笑间,突然有一个人她们面前站定,那人穿一件翻领小袖的火红色胡服骑装,下着长裤、乌皮六缝靴,看打扮应该是一个小郎君,只是那人发髻高耸,虽未戴半点饰物却预示着她女子的身份。
“又是你们?”来人发出有些惊讶的声音。
待楚熹和林清吟看清她的面容,脑海里只存了一个念头。
不、太、妙。
此人正是她们前日里刚见过就已经狠狠得罪过的人,真华县主。
楚熹不禁有些后悔没有听李陵川的话,今天被林清吟拉着就两人一同出门,更加倒霉的是,长安这么大,还偏偏就碰上了真华县主。
就在她思考现在把胡饼扔掉马上逃跑还来不来得及的时候,一个温润如玉的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真华,这两位小娘子是你的朋友?”
真华县主本来已经横眉冷竖,正打算给楚熹她们一些教训,听到这句话,表情一下变得柔和起来,她有些不情愿的撇撇嘴,轻而恭顺的回答道:“阿爷,她们两个是三哥和五哥的朋友,我们之前见过一面。”
听到真华县主的称呼,楚熹就意识到说话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广诚王李修竹,于是忙不迭把手中的胡饼塞给侍女。在低垂下眼眸之前,她飞快扫了一眼面前的人,广诚王身材修长,长得和李端行有三分相似,想来是皇族李家郎君的相貌都甚至俊朗。他的脸色有些异于常人的白,的确是有不足之症的样子,但除了这一点,他看上去并没有弱不禁风,相反的,和他的名字的一样,是个如青竹般挺拔的男子。
楚熹向广诚王行礼道:“不敢当二位贵人之友,贫道道号永宁,不过奉师父之命帮长乐郡王解决一些小事罢了。”
林清吟也行礼了一礼,自我介绍道:“宣威侯之女,林清吟。”
“哦?你就是新平姑母的外孙女,算起来也可以叫我一声表舅父。”广诚王很是亲和的冲林清吟笑了一笑,有若有所思的看向楚熹,“永宁居士,我听过你的事情。之前长安闹得沸沸扬扬那件挖心案,就是你帮长乐解决的是不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相比于真华县主的跋扈,广诚王可以说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一点都没有王爷的架子。
倒是真华有些不耐烦父亲夸奖楚熹的样子,况且父亲在眼前,恐怕没办法教训她们了,于是不再看她们两人,只又向他轻声说道:“阿爷,这边风大,我们上楼去吧。”
广诚王冲她点点头,再次看向楚熹和林清吟问道:“既然两位是长乐和慎惟的小友,不如和我们一同去楼上饮杯茶怎么样?”
楚熹和林清吟面面相觑,不知道广诚王为什么邀请他们一起去喝茶,却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拒绝,于是只好点点头,林清吟屈膝一福,笑着说道:“表舅父相邀,清吟却之不恭。”
自己表舅父都叫上了,应该不会太为难我们吧?
两人跟着广诚王父女到了一间茶楼的雅间,上茶之后,众人退下,只留四人在屋子里。
广诚王依旧温和有礼,只问起林清吟父亲的身体。
“多谢王爷挂怀,阿爷的伤旧伤了,遇到阴雨天才会发作,平时倒还算好的了。也请了不少名医看了,只是只能缓解,根治大约是不行的了。”
广诚王闻言点点头:“蜀地潮湿,的确不利于养伤。我记得给我看病的几位太医里面,有一位对风湿之症很是擅长,到时候可以请去给你父亲看看。”
林清吟连忙道:“多谢王爷。”
楚熹盯着茶杯一言不发,一来她不认识宣威侯,二来更是不想多话吸引真华县主的注意。只是广诚王特意把她们两个叫上楼,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
不过她没能如愿,因为广诚王很快把话头转到她身上:“我看永宁居士年纪不大,看起来和真华差不多,我这小女儿整天还只会撒娇卖好,居士却已经是道门之术的佼佼者了,实在令人佩服。”
楚熹看一眼真华,见她果然眼睛里又漏出一丝不悦的光芒,心道不好,广诚王无意之间又给自己拉了仇恨,于是谦虚道:“王爷过奖。永宁自小跟着师父学习,只是略通皮毛而已,不敢说什么佼佼者。况且术业有专攻,我会道法,寻常小娘子都会的才艺却是半点不通,县主金枝玉叶,永宁万万比不上。”
广诚王轻啜一口茶,眼睛里划过一丝光彩,又笑道:“居士过谦了。”
真华听到自己的父亲如此夸奖楚熹,不禁有些气闷,走至窗前,有些愤愤的推开窗子,但是又顾忌到自己父亲身子不好,也不敢将窗户开大,只略开了一条缝气呼呼的望着楼下。
有一位郎君正打马路过茶楼,他身穿金吾卫的戎服,腰间佩一把刀,极为英武,他的身后跟着两位下属,也骑着马,明明穿着一样的制服,但是只有那位郎君,似乎散发着灼灼光芒,让真华的目光是只能集中在他身上。
那不正是让她朝思暮想的长乐郡王李陵川?
真华县主心中的苦闷一扫而空,她回头看了看还在和自己父亲谈笑的两位小娘子,轻咬一下嘴唇,还是下定决定决心般将窗户大开,挥手喊道:“三哥!三哥!”
听到真华县主的喊声,李陵川抬头一看,正看到真华笑得如同春光般灿烂的一张俏脸,他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对身后的下属嘱咐了一句什么,就姿态潇洒的翻身下马,走进茶楼了。
还靠在窗前的真华一阵错愕之后就感到欣喜涌上心头,本来还想开口邀请三哥,三哥也必然会拒绝,怕还是要借父亲的名头才能邀他上楼,没想到没等她开口,三哥居然主动上来了。
不一会,李陵川推门进来,看到广诚王,先是一点头道:“三舅舅。”
广诚王热情的招呼他坐下,笑道:“长乐,好久不见啦。”
李陵川似乎和广诚王关系不错,在他身边坐下也露出一点喜色:“最近公务繁忙,没去看望三舅舅,还请三舅舅见谅。”
广诚王拍拍他的肩膀,很是亲热:“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三舅舅怎么会怪你。”
李陵川目光一转,扫过林清吟,落在楚熹身上,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们在这。”
接着他听到真华有些扭捏的一声“三哥”,转开目光,冷淡而疏离的说道:“真华。”
真华的一腔热血没有被李陵川的冷淡浇灭,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自己的父亲已经先开了口,不过这句话也正是她心中所想的:“长乐,今天恰巧碰到两位小友,三舅舅难得见你一次,不如我们等会一同用午饭?”
李陵川歉然一笑道:“三舅舅相邀,本不该推辞的,只是长乐最近正和京兆府尹张昌昊一同办案,一会正约了他,恐怕无暇和舅舅一同吃饭了。”
说罢他又看向楚熹道:“正好永宁居士也在,一会也随我去京兆府吧。”
广诚王理解的点点头,笑道:“办案要紧,那我就不留你们了,长乐,有空可要来看看三舅舅啊。”
李陵川点头应是,几人又寒暄了几句,喝过两杯茶,碧眼郎君看看窗外向广诚王说到:“时候不早了,长乐还有事要办,先行一步,不打扰三舅舅雅兴了。”
真华县主看着三人一同离去的背影,想到李陵川除了进门的时候和她打了一个招呼,竟是别的一句话都没有,就连离开的时候也不看她一眼,不禁有些气馁,瘪瘪嘴坐到父亲身边,把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君山银针一饮而尽。
广诚王看一眼女儿,方才的对李陵川的亲热已经消失殆尽,只是淡淡说道:“真华,你这是痴心妄想。”
真华县主被父亲看穿了心思,面上泛起红晕,可她终究还是觉得有些不服气,嘟囔道:“阿爷你莫要泼我冷水,我和三哥是表兄妹,怎么不可能了?”
广诚王依旧似笑非笑的看着女儿,只觉得她的面庞娇美如花,可是内里却如此愚钝不堪,半点和自己相像的地方都没有,他一字一顿道:“可是他姓李。”
“他算什么姓李,”真华县主一着急,忍不住声音提高了些,“他的父亲……”
“真华!”广诚王表情微变,蓦然打断她,难得的面上带了点厉色,“长乐是嘉阳的儿子,至于他的父亲是谁不重要,圣人说他姓李,他就是李家人,不要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咳……咳咳……。”
话未说完,他猛烈的咳嗽起来,真华县主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严厉的样子,又见他气的咳嗽起来,嘴巴张了张有闭上,终究是一个反驳的字也吐不出来,心慌而低声回应道:“阿爷你莫要生气……我听你的话。”
广诚王的咳嗽渐渐平息下来,语气再度变得平静无波:“你知道就好。茶都冷了,叫人上来换一壶。”
真华县主应了一声是,垂头默默出去了。
广诚王没有看到,自己看似乖顺的女儿低垂的眼眸里的亮光并没有熄灭,像是烧不尽野火一般,直直燃到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