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本想请他先去替妻子诊脉,但见到老头儿如此情状,知道勉强不得,只得在一旁静坐等待。
徐世子对满桌的酒菜却视若无睹,急急问道:“美酒呢?美酒呢?”
谢澄忍俊不禁,变戏法般取出三坛美酒来,均是两尺来高,酒未开封,浓郁的香气已然扑鼻而来。
徐世子自幼便嗜酒,此时闻得馥郁的酒香,不由得满脸猴急,垂涎欲滴。
一个丫鬟拍开酒封,向另一个丫鬟捧着的酒杯里倾尽一杯,酒水至杯顶而止,分毫不曾漫出来。
徐世子喝了一声彩:“好丫头,斟酒的功夫不错。”迫不及待地伸手接过酒杯,只见一杯酒水清澈透明,伸出舌尖尝了一尝,入口分外甘甜醇厚,忍不住一口喝完,赞道:“好酒!此酒定是二十七年的桑落酒无疑。”
沈昀含笑道:“古人说:‘蒲城桑叶落,灞岸菊花秋”,当真风雅得紧。”
那丫鬟执杯相送,嫣然道:“徐公子,您尝尝第二杯酒如何?”
徐世子忙接了过来,只见这杯酒色如美玉,润如羊脂,喝了一口,甘醇清冽,余香不尽,脱口笑道:“好香,果真不负‘白玉腴’之名。”
原来这“白玉腴”是极为难得的美酒,相传此酒以极为清澈的秋水酿成,更将上等白玉磨成玉屑洒入其中,三蒸三酿,甘美无比,虽以王侯之尊,能得一坛也很不容易。
徐世子自然知道此情,惊喜之下,拍了拍谢澄的肩膀:“谢二哥,你真够朋友!”
谢澄哈哈一笑,他和谢衡虽是亲兄弟,但性情却远不如兄长那么尔雅,豪爽激昂得多,见徐世子是个酒中知己,大起惺惺相惜之念,笑道:“徐老弟,你对酒的品味着实不凡,这第三坛酒,我倒要考你一考。不知道老弟台你能不能只闻一闻酒香,就猜到这是什么酒呢?”
笑语声中,那丫鬟纤手轻扬,第三坛酒的酒封已被拍开。
徐世子笑着皱了皱鼻子:“谢二哥考我来着……”话音未落,突然脸色陡变,一脸惊愕之色,颤声道:“这……这难道是‘永梦’……”
谢澄冲他一竖大拇指:“不错,这正是上古酒神仪狄亲手酿出的‘永梦’酒,相传仪狄采取天下诸般灵草,佐以天山寒泉酿制而成,就连英明如夏禹,喝了这酒,也说出后世必有因酒亡国之人这样的话,可见这‘永梦’之甘美。
仪狄去世之前,将所剩六坛的‘永梦’埋在天下名山大川之中,我花费了无数的功夫,方才寻得其中一坛,徐公子,此等旷古绝今的美酒,岂可不尝?”
徐世子惊喜交迸,不等他说下一句,急忙接过酒杯,一口饮尽,脑中轰然,失声道:“世上竟有如此美酒!”
谢澄哈哈大笑:“老弟当真是我的知己。”两人均是酒中圣贤,谈笑间将三坛美酒喝了个底朝天,毫无醉意。
苏斐拣了块百合酥糖吃了,不紧不慢道:“徐大公子,你不妨用美酒填满一个池子,喝也在里面,睡也在里面,岂不俏皮。”
云窈扑哧一声:“斐哥哥这话说的,才是当真俏皮。”
百草仙吃饱喝足,拍拍肚皮,脾气顿时好了不少,笑得很慈祥:“谢谷主,走,去看看你老婆怎么样了。”
谢衡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大喜,当先引路。
穿过回廊,来到厢房。
苏斐背负双手,望着雕镂奇绝的房屋,面上含着笑:“唔,钟知府很会享福嘛。”
话锋带笑,绵里藏针。原是小侯爷的拿手好戏。
此刻吟吟笑着说来,好比铁塔壮汉拎一块小砖头舞弄,分外地得心应手。
钟知府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少年,岂能听不出钦差言语中的讥讽,三魂去了七魄,赔着笑连连作揖:“侯爷说笑了,这是下官家里最好的一间屋子,本是家母所住,特意挪出来给谢夫人住着。”
拿衣袖抹了抹眼角,续道:“下官幼年丧父,全靠我娘一手拉扯大,满心孝敬母亲,是以将屋子……装修得豪华了些。”
云窈扑哧道:“看不出,钟知府倒是个郭巨一般的孝子,失敬失敬。”
徐世子皮笑肉不笑:“百善孝为先,钟大人当真仁善。”
钟知府抖似筛糠,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下官惭愧,惭愧。”
房里一张绣床上,病恹恹地半歪着一个美人,脸色看上去很憔悴,见众人进来,低声叫道:“表哥!”盈盈一笑:“妾身身体不适,不能起身见礼,还请各位多多见谅。”
苏斐摇头笑道:“我们都是谢谷主的好朋友,夫人别见外。”
那美人道:“既如此,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语声温婉柔和,一颦一笑,皆如画中的工笔侍女般动人。
谢衡快步走到她面前,替她摆了摆枕头,让她倚得更舒服一些。
这女子想来就是谢衡之妻燕微,两人本是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成婚数十年了,据说连架都没吵过一回,是江湖上有名的神仙眷侣。谢衡虽然武功卓绝,但燕微却不会半点武功,言行举止,便如一位大家闺秀一般。
沐嫣见他们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恩爱,忍不住向沈昀望了过去,沈昀知她心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她点了点头。
如画少年含羞如一枝带露未开的莲花,别有风致,让她看得有些心花怒放。
百草仙摆足了排场,慢吞吞走到谢夫人身旁,诊了一回脉,摸了摸她的额头,又让把舌头伸出来瞧瞧,谢夫人十分听话,一一照办。
百草仙赞道:“小娃儿挺乖!很懂事!”
谢夫人虽然容貌美丽,甚显年轻,但也有四十余岁年纪,足可做得沐嫣等人的母亲了,此刻却被百草仙称作“小娃儿”,一时哭笑不得。
谢衡站在一边,恭声说道:“百草前辈,之前看的医生说拙荆感染风寒,但吃了许多药,仍不见好。”
他话音未落,百草仙气鼓鼓地瞪眼道:“混账东西!”
谢衡一呆,脸色顿时有些尴尬,道:“是……是……”
百草仙捋着胡子,越说越气:“谢谷主,你别恼,老夫可不是说你,我说的是你们之前请的医生。他奶奶的,这年头什么糊涂东西都能跑出来悬壶看病了,你老婆这病是风寒么,是风寒么!”
谢衡道:“呃……”
沐嫣咯咯一笑:“百草前辈,您老别生气,正因为世上有那群笨蛋庸医,才能反衬出您老人家医术的高明呐,江湖上谁不知道,像您这样的当世名医,可真是凤毛麟角。”
顺藤直上地补充道:“而且还必须是凤头上的毛,麒麟王的角。”
百草仙被她这么一捧,全身骨头都轻了十来斤,飘飘然坐下来,向沐嫣一招手:“沐丫头过来,给我老人家捶捶腿。”
沐嫣低声道;“谢谷主,今儿欠我的人情,你先记着。”见后者点头,便笑嘻嘻走过去给老头儿一上一下地捶腿。
谢衡神色恭谨道:“那么拙荆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还请前辈明示。”
百草仙扯着胡子,雪白的眉毛一动一动:“糊涂东西,谢谷主,老夫这回说的便是你!你老婆这哪里是生了病,分明是中了毒。嘻嘻,你小子不知得罪了什么毒辣的仇家,竟然给你老婆下这般剧毒,要不是老夫在此,你媳妇儿过几天就要和勾魂使者亲近亲近啦。”
谢衡一呆,惶声道:“前辈可知是什么毒?”
自相逢以来,他一直雍容自若,此时却面色大变,显然是关怀爱妻之故。
燕微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柔声道:“表哥,你先别急。”
谢衡定了定神,紧紧揽住了她的肩膀。
谢澄紧皱眉头思索:“我大哥一生虽行走江湖,但素来与人为善,如何会结下仇怨?若说是我,那还差不多……”
百草仙得意洋洋,却不回答谢衡的话,眯着一双老花眼哼歌,被沐嫣捶腿得颇自在。
沈昀叹道:“前辈,你替谢夫人解毒,我陪您连下三天的棋,您看可好。”
老头儿猛睁开眼,一声“咱们拉钩”险些儿脱口而出,幸好突然想起自己前辈高人的身份,硬生生把话吞回肚子里,只笑眯眯道:“怀照这孩子,近来越发懂事了。”
拉起谢夫人的手腕,取出一把小银刀就割,鲜血迸出,散发出略显诡异的腥味,滴落在地,“嗤”的轻响,坚实的大理石地砖竟被腐蚀了一大片。
谢衡又是欢喜,又觉心惊:“这是什么毒,竟然这般厉害。”
百草仙手上不停,嘴里说道:“这叫‘醉灵犀’,是天下罕见的奇毒,中毒者初时并无异状,后来渐渐像是染了风寒之症,但不过半个月,便会虚弱而死。”
沐嫣咋舌道:“世上竟有如此奇异之毒。”
百草仙哼了一声,冷冷道:“此药虽然难得一见,却也不算天下第一奇毒。”
她来了兴趣,忙问:“那天下第一奇毒是什么?”
百草仙沉吟道:“那是‘浮生尽’。有道是,一滴浮生,万世皆尽。倘若中了此毒,顷刻之间容颜消逝,青丝成雪,一日之内就过完了一生,就算是神仙下凡,那也救不得了。”
苏斐目光闪烁,来了几分兴趣,含笑道:“听说‘浮生尽’是上古神仙遗留的愁怨之毒,我从来以为那不过是故老传说,难道世上当真有此奇毒么?”
百草仙摇头:“老夫只是听我师父说过此种奇毒,眼里未曾见过,到底有没有,也不好说。”
一边说话,一边放了毒血,三下五除二地为谢夫人包扎妥当,手指一弹,一颗香气浓郁的药丸滴溜溜地转入她的手里,简短地道:“吞了。”
谢夫人顺从地将那药丸吞入口中。
百草仙拍了拍手,笑容可掬:“行了,谢谷主,让你媳妇儿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老婆。”
谢夫人咳了咳:“前辈,我一生之中,从未活蹦乱跳过。”
百草仙不耐烦地一掌拍在她的睡穴上,眼睛一瞪:“要你活蹦乱跳还不容易?老夫给你下点药,包你明日起来,就跳个不停,比这两个猴儿崽子似的小丫头还要跳些。”
他口中的两个猴儿崽子自是沐嫣、云窈二人,两个少女心中都相当有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个道:“怀照,不许陪他下棋!”一个道:“斐哥哥,不许让钟知府呈好菜给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