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岑寂,两三点星子在天际畔摇摇欲坠,照耀着寂寥的夜。
夜风习习,水波粼粼。小园深处,花香隐隐。
小径蜿蜒通向一池深碧的春水,千朵睡莲迎风未开,花枝微颤,惊碎了一湖的月光。
园中景致甚美,但却寂无人声,只有一痕清冷的月色,将整个园子照得微亮而萧索。
苗女当年居住的故园,十余年无人踏足,早已零落得很。
沈昀右手提着两个装着父母骨灰的小陶罐,左手牵着沐嫣,缓步行走在园中,良久不语,凝望着乌黑的砖瓦、已泛黄的白柱、被雨滴打得半旧的屋檐……
万般思绪,浮上心头。
走到后园的一株梅花下,低声说道:“我母亲性情清冷,最喜寒梅。在林府的时候,她便常常念叨当年的园子里,曾种满了梅花,花开时节,幽香如海,却无人同看。可惜多年无人打理,这些梅花大多都凋零了。”
沐嫣柔声道:“这里要是收拾收拾,倒很清幽,怀照,你若是喜欢,以后咱们可以来这里住。”
沈昀一声叹息,摇头道:“阿嫣,这里的梅花,是我师父当年种的,我母亲从来不曾回来,我师父也终生没再来苏州。”
沐嫣听他言下之意,倒似母亲和他师父有一段过往,心中一跳,但当此情形,又不便问他,只得按捺住好奇心,看着他将两个小陶罐里的骨灰混合在一起装好了,慢慢挖了个深坑,埋在梅花树下。
沐嫣取出一块雪白的手帕,细心地替他擦净了手上的污泥。
沈昀微微一怔,眼绽星波,脸上带了三分逗弄的笑:“不想跳脱顽劣的沐寨主,竟对区区在下这般温柔,阿嫣,原来你喜欢我,竟喜欢得这么厉害么?”
语气里如同琴弦上的调子,顽皮地荡着几分调侃。
这少年,想是跟着苏徐两大厚脸皮的代表人物,近墨者黑,近日当真是学坏了。
她老脸顿热,将手帕往他手里一塞,顿足做气恼的嫌弃状:“谁要对你温柔了,我是怕你的脏手牵着我,把我也弄脏了。”
沈昀忍俊不禁:“你放心,定然不会弄脏你的手。”
一声轻笑,蓦地长袖卷舞,将她一把抱起,在少女的惊呼之中,腾腾地纵上房顶,飘然飞掠。此处相去钟知府的官邸数十里,但他怀抱着一人,仍是奔行如电,不多时便已回转钟府。
百草仙棋瘾发作,满府遍寻对手,不料苏斐和徐世子都被钟知府请去赴宴了,谢衡又守着夫人一步也不肯移。
找上谢澄时,后者自称对棋道所知有限,百草仙不肯放弃一丝机会,恳切道:“不妨,我来教你。”
不料谢澄是个不会打诳语的老实头,所知果然有限得不能再有限,除了能分辨黑白棋子的颜色外,什么也不明白。
老头儿气得连连跺脚,没好气将他撵出了门,只得眼巴巴地盼着沈昀回来陪自己下棋,几乎把秋水望穿,孟姜女若见了他这番情状,就要惭愧自己对夫君不够诚心。
见他归来,险些儿欢喜得老泪纵横,满脸诚恳地迎了上去:“怀照,老夫特意为你留了宵夜,你来尝一尝。”
他对自己的魅力有一种盲目而深重的信心,深感沈昀喜欢他远胜过沐嫣,热切地推开他怀里的少女,拉着他便走。
沈昀无奈,知道若不陪这老头儿下两局棋,必定被他吵得所有人都睡不着觉,只得回头道:“阿嫣,你先回去休息。”
沐嫣笑道:“不,我陪着你,免得老前辈欺负你好脾气,硬要你相让。”
百草仙吹胡子瞪眼:“小丫头胡说什么,老夫的棋艺天下第一,需要谁让?”
房中棋盘早已摆好,两盒棋子也现成,沈昀略一沉吟,拈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百草仙眉花眼笑地应了一子,捻须笑道:“老夫这一着下得精妙。”
自吹自擂,这份牛皮功夫倒真不愧有数十年功力。
两人你来我往,下了数十子,棋局上渐成杀伐的阵仗,过得片刻,百草仙的棋子尽被封死,只得弃子认输,强拉着他又下一局。
沐嫣看得犯困,强自支撑,沈昀催促她数次去睡觉,她却始终不肯,过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趴着睡着了。
沈昀心中怜惜,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将烛火移到一旁,免得照在她脸上,沉声道:“前辈,我须得抱阿嫣去休息,明日再陪您老人家下棋罢。”
百草仙一愣,捋着胡子嘻嘻低笑:“你待这女娃儿当真甚好,你们何时成亲呐,老夫来给你们主婚,你看怎么样?”
沈昀微微一笑,并不答言,小心翼翼抱起沐嫣,来出房外,刚走了没几步,正撞到夜宴归来的两个贵公子。
靖国侯和镇国公家的少爷,打小就是酒桌上练出来的,酒量不凡,在席上被一众大小官员轮番灌酒,越喝双眼越亮,说话举动甚有章法。
唬得钟知府不敢再劝酒,估摸着快三更了,送了两位公子回来。
但在回廊上看见白衣青年抱了熟睡的少女走路,苏斐平生第一次觉得酒劲有些上头,撑着柱子直笑:“怀照,像她这么笨的丫头,武功又低,性子又傲,还没家世,你看上她什么了?”
沈昀摇头道:“你只怕对阿嫣有些误会。”
苏斐向他走近几步,仍旧带着笑:“还是说,你爱她美貌?本侯家里的美人多的是,拿一百个和你换,怎么样。”
蓦地凑到他面前,温热的气息不盈一尺,眼波荡漾得像被春风吹皱的湖水:“怀照,你这样的人,怎会对她动心?你可知道她和我是什么……”
沈昀袍袖轻拂,将他震开三尺,皱眉打断了他的话头:“苏侯爷,你喝醉了。”
苏斐怔了一怔,温顺地揉了揉脑袋,目光渐渐亮了起来:“你说得没错。”
沐嫣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来,发觉自己正在沈昀的怀里,忙跳下地来,四处一望,撞见苏斐刀锋般尖锐的眼神:“这是闹什么太虚?”
一路南下,远来苏州,他始终谈笑自若,即便见她时时刻刻伴在沈昀身边,也能不减小侯爷的气度,时不时还来上几句调笑。
只是在查访各地官员,探寻他们政绩得失的时候,加倍地批驳几番,斥责得那些人磕头如捣蒜,美其名曰为皇上尽心。
第一次见他命小卫砍了一个贪官的头时,沐嫣曾被他目中一闪即逝的狠辣惊到,但随即,他便恢复了平时的雍容,笑吟吟地掏了盒糖果出来吃。
当时徐世子转了转手中的折扇,笑得一脸悠然:“老苏向来很……恩怨分明。”
此刻那眼神重出江湖,她恍惚觉得,不大像是个好兆头。
苏斐不紧不慢地白了她一眼:“没看见本侯爷在夜宴上喝得有些醉,你家怀照要扔下你,来扶我么?”
百草仙老儿的业务水平强得逆天,谢夫人的毒很快就得到了有效根治。老头儿棋艺平平,只有被沈昀吊打的份儿,一身医术,倒真是不含糊。
苏小侯爷捧场道:“本侯家里的陈大夫本来也算个好医生,但和前辈一比,真是乌鸦和鸾凤之别。”
百草仙眯着老眼,笑得没缝儿。
钟知府近日十分乖觉,每日准备的饭食虽丰盛,却不过分奢侈铺张,都是一些常见的食材,只是做得格外精致些,且又分明了诸人不同的口味。
只这一道上,已足见知府大人为了接待钦差,很用了一番心思。
苏斐拈着他呈上来的官册,含笑作沉吟状:“钟知府,据这上面的政绩,你这些年为官真是清廉又勤勉。”
钟知府腰弯得恰到好处,像是跟龙宫里的小虾兵练过,笑得一脸毕恭毕敬:“都是托皇上的天恩,侯爷和世子的洪福。”
徐世子“唷”的合起扇子,赞叹:“这位知府当真有两把刷子。”
当晚苏斐叫了沐嫣一起夜探钟知府的内室。
她见沈昀被百草仙死活拉了去下棋,不能陪着一起去,有些不情愿:“你明明武功很高,何必要我跟着当个摆设。”
小侯爷潇洒地掸了掸衣袖,轻飘飘道:“本侯何等雍容,出门若不带个保镖,如何显出我的气派来。”
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扇子上挂着的玉坠儿:“我好歹救了你的寨中弟兄出来,又给他们安排了好前程,怎么,沐寨主不打算回报一番?”
她一愣,咬牙切齿:“看不出苏小侯爷竟是个施恩图报的小人。”
苏斐满脸如鱼得水的笑容:“我是小人,难不成你这个君子,竟还要忘恩负义不成。”
知府家占着两个大园子,和众人住的地方有段距离。两人一路踏着房顶上的瓦,飞檐走壁蹿入钟知府的住处。
房里钟知府的呵斥声道:“这账算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