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寂无人,苏斐伸手在窗纸上无声无息地戳了个小洞,瞧小侯爷不出,颇有点走江湖的伶俐。沐嫣急着推开他,凑近小孔向里望去,小侯爷颇有涵养地退开一步让给她。
父母官的卧室里亮着明晃晃的灯火,屋子里侍立着个小厮,扯动面皮,笑得像朵怒放的喇叭花。
钟知府靠近灯拿着本账册,一边看一边摇头:“混账,只送老爷我八百两银子,就想占十亩上好的水田?姓成的财主算盘打得倒精。”
小厮的脸上开着花:“老爷英明,小的明儿就去提点成财主一番。”
钟知府又翻一页,拍桌子恼道:“今年胡富商家发了不少财,怎么才送本老爷一千两银子?等姓苏的贼小子回了京,老爷要胡家好看。”
沐嫣听得怒火上涌,正要闯进去,苏斐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在她耳畔悄声道:“嫣嫣,先别急,捉贼捉赃,咱们设法将那账本偷出来,明日当场质问他。”
她登时醒悟,恨恨地住了手。
钟知府看完了账册,塞到枕头下,挥手命那小厮退出,苏、沐两人急忙飞身上房,蜷缩在房顶,耳听得那小厮出门走了。
沐嫣松了口气,还好没被小厮看到,忽觉苏斐的气息就在耳畔,热热的吹得她有些痒,急忙一推,瞪眼道:“小侯爷,你知道自重这两个字怎么写么。”
苏斐微微一笑:“嫣嫣,倘若你先遇到的是我,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不错,许多姑娘都认为我生得好,人又聪明,也许不比沈昀差。”
沐嫣伸手欲摸他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又停住:“小侯爷,你不知怀照在我心中的地位。”夜色里她难得的凄凉一笑:“在这世上,我几乎一无所有,唯有怀照一人而已。”
苏斐低声道:“难道你就没想过,会有我么。”
沐嫣缓缓摇头:“苏侯爷,我心知肚明。怀照待我,什么都是真的。你待我,除了名字,什么都不是真的。”
苏斐倒是一怔,叹气:“你就这么不信我?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
她挑眉道:“哦?”
他凝视着她的眼眸,轻声道:“一开始我只不过觉得你有趣,和那些端庄的大家闺秀不同而已,但那一日,我看到你……你见了沈昀的神情……嫣嫣,我曾想象过你的模样,你的性情……却从未想过,像你这么爽朗的姑娘,看另一个男子的眼神,竟然会如此温柔。”
他有一瞬的失神,随即笑道:“也许我只不过是嫉妒怀照对你这般好,你知道,像他那样神仙似的人,无论男女,不喜欢他的只怕少。”
她这才当真吃了一惊,声音不由得有些发颤:“你……你喜欢的是怀照?”
据说断袖是件很有风味的事,苏小侯爷生得着实俊,倘若怀照动了心,那可如何是好。
苏斐哈哈一笑,当先便走,她只得追了上来:“不是要偷账本吗?”
他笑眼一弯道:“小卫会办妥。”想起了什么似的,续道:“对了,你若不懂自重的写法,回去我找了纸笔来教你。”
小侯爷这样的口舌,如何活到现在,真是个未解之谜。
翻过墙回到众人居所,撞到一出好戏。
这畔灯火辉煌,一个黑衣少年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一把椅子上,模样倒挺清秀,满脸倔强又愤恨的神情。
铸剑谷的两兄弟不知为了什么事,正争得热闹,沈昀飘飘地立在一旁,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徐世子倒是一脸兴致勃勃,见他二人回来,只点了点头,随即满脸兴奋地打量谢氏兄弟。
谢澄叉着腰,怒容满面,恼火道:“大哥,那姓冯的明明自己跳了崖。”
谢衡语气平板道:“是我逼他跳的。”
谢澄一拍桌子,一瞪眼:“但我大哥好歹给姓冯的留了一线生机,不是么?”
谢衡冷冷道:“那都是故事里哄小孩子的,现实里跳崖不死的人,我一个也没遇到过。”
这哥儿俩轮着唱反调,唱得有趣而莫名其妙。
沐嫣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忙拉了沈昀,打听前因后果。沈昀说得简短,徐世子在旁,不时加上几句,增了几分活灵活现。
原来被绑的黑衣少年叫冯易尘,他爹叫冯柝,当年在江湖上算得一号人物,和谢衡私交不坏。
二十年前,谢衡不知为了什么缘故,逼着冯柝跳了断魂崖,摔得连块骨头都找不到,脑袋却还在,被野兽啃了一半。据说谢衡下崖检查冯柝到底死了没有,见了那半个脑袋,顺脚就又一踢,骨碌碌不知滚到了哪里。
如今冯家少年长成,学得一身武艺,要来报仇。
小冯跟踪谢衡两个月,见识了铸剑谷谷主的好武功,自知不是对手,替父报仇,天经地义,顾不得什么行为光不光明,手段磊不磊落,于是寻了传说中的剧毒“醉灵犀”,趁着谢衡不备,下在谢夫人饮的清茶里。
他打听得谢衡生平最爱两个人,夫人燕微和兄弟谢澄,后者武功高强近不得,谢夫人就首当其冲地遭了秧。
“醉灵犀”本是世间数一数二的剧毒,谢夫人原本无幸,小冯做好了看谢谷主痛不欲生的心理准备,谁料半路里杀出一个疗毒比吃饭还容易的百草仙。
小冯发现是百草仙坏了自己的好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潜来钟府,见到老头儿正兴高采烈地和沈昀下棋,欺他们一老一少没人护卫,闯进去拔刀就砍。
徐世子向被绑得严实的小冯一指,眉飞色舞道:“然后就这样了。”
当时他闻声赶来,正看见沈昀一招点倒小冯,手中白子“嗒”的落在黑子的腹心深处,长驱直入,确是妙着。他也不多问,找来绳索将少年绑了。
沐嫣了然点头,敢向北辰掌门拔刀,她闯荡江湖以来所识的人物,自以小冯的胆气为第一。
沈昀淡淡地接口道:“阿嫣,你方才不在,不免错过了精彩之处。”
她一时没回过味来,笑道:“不妨,我知道冯易尘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沈昀顿了一顿,更淡地瞥了她一眼,道:“自然了,夜探知府大人的秘辛,想来比点住一个武功不怎么样的少年更有意思。”
沈公子吃起醋来,含蓄得有张致,油盐酱醋茶都加上一点儿,口味不偏不倚,浓淡适宜。
她这才明白他在吃味,心里倒是欢喜,忍不住要笑。
沈昀见她脸露喜色,一怔之后明白喜从何来,转过话题:“谢前辈,这少年口口声声,要为父报仇,倒是麻烦。”
谢衡的语气冷冰冰的:“他要报仇尽管来,姓谢的还怕他不成。”
他一直相当和蔼可亲,此刻脾气却似比谢澄还暴躁一些,看得众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徐世子讪笑着打开扇子晃个不停:“才是初春天气,怎地这许多蚊子。”苏斐道:“我那儿还有几把上好的紫檀扇,你要否?”徐世子道:“甚好,甚好。”
谢衡走上前去,随手将小冯身上的绳索扯断了,嘿然道:“小子,谁叫你来替你爹报仇?”
小冯头一昂,脸露骄傲:“我娘!”
谢澄托着腮,一脸惊讶:“你……你娘让你为你爹报仇?她不知道?”由衷感叹道:“你娘可真是个……脑回路清奇的女子。”
谢衡冷冷道:“你还不走,怎么,等我请你吃饭?”
小冯一愣,含着羞低了头:“我还被点了穴道。”
谢衡挥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语气森然:“看在你娘的面子上,我饶你三次不死,你要报仇,只管冲我来,谢某奉陪便是,休要牵扯到我夫人和兄弟。”
谢澄回过神来,急道:“大哥,你怎么能放这小子走?他一心替他那死鬼老爹报仇,让他走了,后患无穷。”
谢衡显然对自己的武功有着浓厚的信心,只是摇头:“无妨。”
小冯咬了咬嘴唇,一跺脚,朗声道:“好,谢谷主,看在你放我走的份上,以后我报仇只找你,绝不牵连旁人!”向沈昀一瞥,抱拳道:“不知我栽在哪位高手的手底?”
沈昀微笑道:“在下北辰沈昀。”
“北辰”两个字唬人,“沈昀”两个字更唬人,合在一起很有杀伤力。小冯愣了好半晌,拱一拱手,想是初出江湖不久,言行还嫩得很,说了几句保住面子的豪情壮语,飞身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