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两人蒙了面,师父任劳任怨地拎了她,再度潜入苏府。
她并不想上演一出相认的戏码,这许多年的时光,她只有师父一人相依为命。她只是想看一看父母长什么模样,那换了她身份地位的孩子,又是什么模样。
老侯爷苏璟早已逝世,苏潇袭了爵位,公务繁忙,在书房里奋笔疾书着什么,沐嫣向他瞧了一眼,俊秀瘦削的脸庞,愁眉深锁,一脸严肃的神色,瞧来并不是很快活。
原来这就是她爹爹。从未谋面,也从不知道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的爹爹。
师父带着她,又轻车熟路地摸到苏夫人的寝居。两人趴在房顶上,透过屋瓦的缝隙向里看。
苏夫人房中点着烛火,一个容貌秀丽的美人端端正正坐在榻上,手里拿了条手帕,向丫鬟道:“斐儿待会儿便回来,热一热那碗莲子百合汤,给公子喝。”那丫鬟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地去加热莲子百合汤。
沐嫣心头一酸,微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苏夫人。”
她曾想象过母亲是什么模样,却没料到她竟是这样宁静明艳的美人,心潮起伏,咬了咬牙,脸上的笑更加深了些。
师父转过头来,缓缓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声音低如呢喃:“嫣儿,你这时还笑,看得我心里难受。”
房外架上的白羽鹦鹉忽的扑闪翅膀,叫唤道:“斐儿来了,斐儿来了!”
有人打起帘子,一个青衫少年笑吟吟踏进房来,叫道:“母亲,我回来啦!”
苏夫人满脸喜悦地拉着他坐在身边,摩挲着他的头顶,语气宠溺中带些嗔怪;“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脸上这么红,可在顺王爷府里喝多了酒么?”
少年笑嘻嘻:“母亲,我没喝几杯,您嘱咐不可多喝,孩儿怎会不听。”
好一幅母慈子孝的亲情图。
师父评苏斐道:“艳似春柳华如月。”
这话说得倒贴切,他连一根头发都在证明着年少华美。
沐嫣无意再看他们母子的依恋之态,从屋瓦上站起来要走,一不小心踩响了一片瓦。
房中的苏斐沉声喝道:“谁?”
师父嘿的一声冷笑,长身而起,数十条劲装打扮的汉子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屋四周,围了上来。
靖国侯府到底不是任君来去之地。他顷刻间判明了形势,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围着他们的还是几十双高明的手。
师父一把揽住她的纤腰,足尖轻点,晃身飞上院中大树,借势向外跃去。一条汉子侵到身前,挥刀砍来,刀法凌厉之极,瞧来似是屠龙帮中的高手。
她瞧得清楚,惊呼道;“师父,小心!”
师父挥袖拂开那汉子的刀,顺手拔出腰间的长剑,铿铿锵锵一阵清亮的响声过后,围攻他们的十来条汉子手中兵刃尽断,都吃了一惊,不由得急退数步。
这长剑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物,他少年时因缘际会获得,此刻奇招陡出,果然见了功效。
他争的便是这片刻的时间,长啸声中,抱着沐嫣冲天飞起,落到墙外,更不停步,脚不点地般向前飞奔。
沐嫣耳畔风声大作,犹如身处山巅,狂风呼啸不绝,知道师父奔行极快,想要说话,但烈风贯口,却说不出来。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抛开了追兵,来到一座山头,没好气地将她随手一扔,躺倒在草地上喘气:“笨丫头,险些儿连累死我。”
沐嫣自知有愧,爬起来拉着他袖子,赔着笑软语道:“好师父,我错啦。”
他横目瞪了她一眼,见她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大眼忽闪,明知信不得,仍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一软就此饶了:“行了行了,别口口声声叫我师父好不好?收了你做徒弟,算老子倒霉。”
两人一合计,苏府有了防备,是不能再去了,反正自出生便已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要说亲情实在有限得不能再有限,今夜见了一回,已是全了父母之义,沐嫣在心里宽慰了自己两句,很看得开。
师父摇着头,斟酌了几句话来安慰:“那叫苏斐的小子生得挺俊,嘴又甜,你母……苏夫人疼他也是应该,嫣儿,你不必放在心上。”
沐嫣望着他,笑盈盈的不怀好意:“师父,你也生得挺俊,嘴也挺甜,不如你也去做个便宜小侯爷。”
师父顺手给了她一个爆栗:“要老子和你一个辈分?小丫头想得美,不会是看上我了罢。”
果然天下自恋共一石,师父独占八斗。
“嫣嫣,你都知道了。”
月色里有人缓步从回廊中踱了出来,脸上阴影斑驳,看不出是喜是怒,是哀是乐。
一十九年来,苏斐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此刻身上仅着一袭单薄的中衣,仍是气度华雍,恰如月夜沧海中的一颗明珠,令人不可逼视。
沈昀早已察觉他到来,但见沐嫣沉浸在对往事的述说中,不忍打断,只得装作不知,此刻眼见他出来,皱了皱眉,实不愿他此时出现令她陷入伤悲。
沐嫣爽快地点头道:“是。”
苏斐扶栏凝立在她两米开外,万般思绪化作唇边一丝说不清情绪的笑:“嫣嫣,你坦荡得叫我害怕。”
苏小侯爷素来是个说话爱拐弯的聪明人,此时此刻却说得十分简便,沈昀见到他有开言的意思,本来想打断,奈何沈公子从小形成的好修养,不打扰别人已成为习惯,一犹豫之间,苏斐已将话说完。
苏斐十七岁那年,老侯爷苏潇因病去世,他袭了爵位成为权倾一时的靖国侯。苏夫人与夫君本是一对情深的鸳鸯,不久便也忧思成疾,追随亡夫于黄泉。
临逝前苏夫人深为不安,暗地里密唤了苏斐到房,一番长谈,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尽都说了。
苏斐自是震惊,苏夫人又吩咐他找到亲生的那女孩儿,娶她为妻,某种意义上,算是迎回苏氏的一点血脉。
他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闻言自无不允,且对那被替换出去的女孩儿满怀歉意,第二日便吩咐了心腹侍卫去苏夫人所说的竹林找寻,然而沐嫣早已被师父带走多年,自是一无所获。
幸而曾收养她的那户主人是个记仇的,当年被师父狠狠摔了一跤,对师父的长相记得很牢。
拿着师父的画像,登时有人认了出来:“这人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侠盗,叫沐飞卿,少年时是个极风流俊赏的人物。他武功既高,人又俊美潇洒,和铸剑谷的谷主谢衡齐名,向来是很得女子欢心的。”
侯府养着一群高手不是白吃饭的,很快就找到了沐嫣师徒的踪迹,苏斐吩咐,要好生将他们请回来,但二十个高手去,只剩一个剩了半条命回来。
这人没了双臂,禀告说:“我们刚到了他们师徒面前,还没说明来意,那侠盗便对我们出手,极为狠辣,众兄弟一边抵挡,一边说明绝无恶意,但他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不仅不信,还将众兄弟都杀了。我被他砍断了双手,眼看活不成了,但他自己也似受了重伤,突然口喷鲜血,摔倒在地,我这才逃得性命。”
苏斐不明所以,吩咐他去领了抚恤金。后来终于打听到沐嫣在黑风寨落草,她那师父却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死了。
小侯爷生怕再吓着她,不敢派人去,想了个法子买通程屏,撺掇她来苏府夜窃。
程屏原是不肯,但苏斐再三声明绝不伤损沐寨主分毫,且他若不听,即刻带兵剿了黑风寨,狗头军师思前想后,无计可施,只得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嫣嫣,在前十七年里,我也只当苏老侯爷和夫人是我的父母,母亲的吩咐,我自然要做到,但我对你说,要娶你为妻,并非……并非只是全然遵从母亲之命。”
苏小侯爷脸上滚下泪来:“一开始,我的确只想代母赎罪,你虽是个美貌的姑娘,但世上美人多的是,我要谁会得不到?只是……嫣嫣,在你说你有了心上人的那一刻,我心里突然说不出的难过,原来美人易求,似你这般明秀洒脱,终究难得。”
如他那等厚脸皮的角色,此刻滴的泪落得货真价实,竟不是几滴猫儿眼泪。
她看得心头一软,叹了口气道:“小苏,这件事怪不得你,你还做你的小侯爷,我心中早有钟情之人,你也知道是谁。苏夫人让你娶我之言,就此打住罢。”
沈昀见苏斐意味深长地向自己望一眼,心中欢悦、羞赧、感激、怜惜……种种情绪在心头流泻而过,幸好养气功夫了得,万般情绪只化为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