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嫣低声道:“当年有个高手砍我一刀,其深入骨,刀上又有剧毒,师父为救我,舍身吸掉我肩头的毒液,我保住了性命,他却身中剧毒,终于不敌侯府高手,离我而去。从那一刻起,小苏,我能不对你生报仇之念,已是豁达得紧了,又怎会对你有别的想法?何况在和你真正相遇之前,我……我便遇到了怀照,在这世上,我几乎一无所有,唯有怀照一人而已。”
苏斐却跳了起来:“什么?谁砍的你?刀上还敢淬毒?”
沐嫣凄然一笑。
月色清寂,洒在她身上。她身子轻轻一抖,觉得十分悠寒,沈昀脱下外袍,缓缓披在她肩上,两年前的时光悠然回荡。
中毒不治的师父手中长剑当啷落地,颤抖着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苍白着脸,脸上的狠厉化为一声无言的苦笑:“事到临头,嫣儿,我到底下不了手。”
真相和苏斐说的有些出入。
的确有一群高手来找他们师徒,但并不是有礼貌地请他们去侯府做客,而是上来便要他们的命。
彼时他们正在一个小湖畔生火烤鱼,仓促应敌。师父的武功的确高,被十来个高手围攻仍是游刃有余,奈何她没学到他的三成,一不留神就被砍了一刀。
师父怒极,一掌将砍伤她的那人击飞,提了她渡水来到湖心小岛,准备先给她治伤,侯府高手只在湖水四周守着,并不攻来。
他正奇怪,怀里少女的嘴唇已变作了惨白之色。刀伤入骨,本该痛得撕心裂肺,她却没什么知觉。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均醒悟,刀上原来淬了剧毒。
师父做事,素来当机立断,扯开她衣襟,不顾她的连声阻拦,凑唇一吸,吐了一口黑血出来。如此数次,她肩头的血见出了殷红,他的脸色却乌青得厉害。
沐嫣的武功底细,侯府高手查得清楚,下毒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他。
众高手守而不攻,要的就是此刻,见状阴森森地围上来,师父奋起余勇,将他们杀了不少,但也力竭。
砍断了最后一个杀手的双臂,他终于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拂了拂衣衫上沾染的灰尘,脸上似笑非笑:“嫣儿,我说过要管你一辈子,现在我是活不成了,不如就此杀了你,也算完成了承诺,如何?”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一点头,绝无遗悔:“好。”
他手中的剑光亮如匹练,携着呼啸风声当头劈下,却在将要触及她额头的刹那蓦地停下,修长的手指苍白入骨,硬生生顿住那柄锋锐绝伦的宝剑,剑风扫及,她一缕秀发倏地飞落。
临去前,他微笑道:“黄泉路上,嫣儿,我不要你陪着。我说过管你一辈子,那么等你的一辈子过尽了,再来黄泉见我。”
公正地说,沐嫣一生都活得很洒脱,万事随得随弃,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有师父中毒不治这事儿,她耿耿至今。
当年那群高手前来刺杀她和师父时,她并不知道背后指使的是苏斐,因为他们声称奉的是苏夫人之命。
那个看着安详而温静的美人,在烛光下对苏斐万般怜爱,连他要喝的一碗汤都惦记着要热得刚刚好。
沐嫣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何定要自己死,诚然苏斐是她养了十几年的儿子,是未来将要继承家业的小侯爷,但骨肉毕竟是骨肉,她的母亲,为何狠心至此。
襁褓之中弃她如敝履,而今又竟要置她于死地。
她并不恨苏夫人,但却觉得说不出的悲戚。
在这世上,她只有师父一人,然而师父也要离去了,他嘴里笑着说要带她一起去黄泉,以完成昔时管她一辈子的承诺,却终究不肯下手。
师父临终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叮嘱,要她不可为自己报仇,她只得应了,将师父的骨灰洒在青山中,晚风吹拂她的衣衫,那一种茕茕无依的凉意,她记得刻骨铭心。
从此在这世上,再没了依靠。她在一个码头找了个卖力气的粗活儿过日子,直到与沈昀在偶然中相逢,才发觉自己的一颗凡心,后知后觉地终于动上了一动。
适才她得知那些人竟是苏斐派出来的,刹那之间,心生替师父报仇的狠厉杀机。
但见苏斐既怒且急,连声追问是谁反了,居然敢向她下毒,他虽有一把脱俗的好演技,却也不至于到这时还惺惺作态,此事小侯爷并不知情,似乎也有几分可信,一时不知该当如何。
沈昀立在一旁,见她脸上神色变幻,忽而温柔,忽而眼露杀气,登时对她心中所想尽数猜到,轻叹一声,紧紧握住了她的纤手,只觉掌中小手簌簌发抖,甚是寒冷,心下怜惜之情更增。
苏斐冷着一张脸不说话,眼底怒气蓬勃,手中一把象牙扇摇得虎虎生风,忖道:“到底是何缘故?其中必有原因,我却怎地半点不知?”
蓦地想起那断了双臂独自归来之人,双眼一亮,丢下一句话扬长便走:“嫣嫣,过两日,我还你一个真相。”
沈昀整理了一下她身上披着的衣袍,柔声道:“阿嫣,你先别胡思乱想,回房休息罢。”
她抱着双肩,只觉身上极冷,忍不住有些颤抖起来:“怀照,我要如何是好?师父不许我报仇,但我同他相依为命十年,倘若真是小侯爷为了保住自己的身世之谜,要杀了我师徒二人灭口,我怎能放过杀师之仇?”
沈昀轻拍她的肩膀,柔声道:“阿嫣,照我看来,追杀你师徒二人之事,不但与竹喧无关,而且实有颇多蹊跷。那时苏夫人已经仙逝,何况她是你……你的母亲,既有让竹喧娶你为妻之意,又怎会派人杀你?竹喧若有杀你之心,那么你……你也等不到与我重逢的那一日了。”
沐嫣知他见事比自己明白得多,此刻自己神思恍惚,没半点头绪,比起他的头脑更是不如,闻言虽然尚有怀疑,仍点了点头,嫣然道:“嗯,我听你的话。”
不提防沈昀将自己一把抱起,不由得惊声道:“怀照,你……”话音未落,他已迈步入房,将她轻轻放在床上。
她道:“你……你做什么……”沈昀微笑不答,替她除下她的靴子,反手关上房门,磊磊立在床前,竟无出去之意。
沐嫣眼珠子转来转去,想到了点儿什么,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将对苏斐的气恼怀疑之意瞬间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你……你好歹先点两只红烛,才像回事。”
沈昀怔了一怔,明白过来,顺手在她额头上一敲,唇角忍不住含了一丝笑意:“阿嫣,你这小脑瓜里在想什么。”
她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老脸烧得滚烫,急忙往床角里一缩,抢过被子罩在头上,闷不做声。
身畔他悄然袭来,扯开被子,将她搂个满怀,低声笑道:“今晚月光这么亮,天地为媒,明月为妁,又何必要什么红烛。”
她瞪大眼,抖着声音道:“你……你说什么?”
他凑近了些,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刚才不是还天不怕地不怕地邀我同睡么?怎么养出了这叶公好龙的性子,此刻我遂了你的愿,你倒不好意思起来。”
亏她还觉得,将他的脸皮比作娇嫩的豆腐皮,这比喻用得精妙。此刻看来,真是阿弥陀佛,挺对豆腐皮不起。
沈昀的爹是凤凰立于群禽之间的林阁老,娘是有倾国之色的美人,这俩人强强联合,生下个小公子。这样先天的好条件,沈公子虽一贯尔雅温文,却没道理不成长为一代尤物。
他靠近来在耳畔低声呢喃的时候,沐嫣才发现,一向低看了他。
沈昀却只安安稳稳地将她搂在怀里,声音极轻:“阿嫣,过几日我有件事要办,须得回一趟北辰派。”
她奇道:“咱们不等苏小侯爷给我个解释再走?何况郑知府又邀了咱们喝他和华依的喜酒。”
沈昀微笑道:“好,我陪你等两日,看竹喧怎么说。”用被子将她盖得严严实实,柔声道:“睡罢,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声音越说越是低回温柔,她心中安定喜悦,怔怔地和他对视,沈昀一笑而叹:“你若再不乖乖睡觉,莫要怪我。”
少年目光清亮如泉,嗓子却有些沙哑起来。
她急忙老老实实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