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沐嫣醒来时,天光尚熹微,透过窗纱,照得屋中微亮,一片清晨特有的宁静,不知名的鸟儿在窗外的树枝上欢然吟唱。
沈昀似是早已醒了,目光灼灼地凝望着她,唇边似笑非笑,神色颇有点奇异。
在他面前,她一向是慌张的,瞬间被他看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忙推了他一把:“你先出去,让我换衣服。”
他颇富涵养地转过身去,忽的笑道:“昨晚你睡着的时候,抱我抱得那么紧,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她拿起床上的枕头,顺手就冲他劈头扔去。
两人来至大厅,众人都在,徐世子和百草仙各自夹着个热腾腾的包子,吃得开心,苏斐独坐在一把椅子上,顶着两个大大的熊猫眼,满脸心事,看样子,小侯爷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小皇帝倒是没什么异状,脉脉含情,一脸痴地凝视着云窈,后者默默地低了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沐嫣想起她昨晚的示警之德,待要相谢,此刻却找不到机会。
程屏脸带悲愤,向沐嫣道:“沐姐姐,昨晚你不会同这姓沈的住一处吧?”
他和沈昀的房间相邻,见沈昀一夜未归,猜到了几分,见两人神色亲密地携手而来,忍不住冲口而出。
徐世子顿时来了兴趣:“有这事?怀照开了窍?”又夹了个包子往嘴里送,摇头晃脑:“真真海水不可斗量。”
沐嫣向他横了一眼,闲闲地扯开话题:“小屏,我倒料不到你和苏小侯爷的交情挺好。”
程屏一怔,脸上强笑道:“沐姐姐大早上的说什么笑话,我和小侯爷能有什么交情挺好?”
沐嫣袖着手冷笑:“是么,小侯爷可是说得清楚明白,撺掇我去苏府夜盗的功劳,小侯爷赏了你不少罢!”
程屏忙向苏斐望去,见他缓缓点了点头,顿时如同被霜打的青菜,瞬间蔫了。
众人吃罢早饭,程屏生怕沐嫣责怪自己和苏斐串通一气,找了个借口溜了。
郑府正筹办喜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皇上亲赐成亲,何等荣耀,郑知府一张麻将瓜子脸近日也颇颇的有些喜色,见了谁都带着和气。
云窈想去西湖游玩,拉苏斐时,小侯爷却沉着脸说没空,小皇帝见来了机会,急忙奋勇道:“朕陪你去,如何?”
云窈瞟他一眼:“皇上你?只怕出了危险来了刺客,臣女可担当不起。”
小皇帝听出她话语里的名堂,负着手笑道:“窈儿,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昨晚的事朕已知道了,朕此刻答允你绝不再追究了,定不反悔。”
云窈眨着眼,难得地冲他笑了一笑,语气和缓下来,点头道:“也好,你快去换身衣裳,咱们这就出门。”
小皇帝得她答允,大喜过望,急吼吼换了一身素袍,喜滋滋取了些银两,便同她一道走。
众侍卫大惊,急忙跟上,小皇帝一挥手:“去,去,谁要你们跟着?”
苏斐叫了昀嫣二人回房,捎带上个知己的徐世子,脸色极不好看,沉吟着向沐嫣道:“前夜我飞鸽传书回京,今早得了消息,那独自逃回来的断臂刺客,在一年前便被灭了口。”
沐嫣一怔:“怎么会这样?”
沈昀向她摇了摇头,缓缓道:“此事我早已猜到了。”
苏斐手中的扇子“啪”的拍在桌上,眸中怒色澎湃,恨恨道:“当时我见他双臂尽断,赏了他抚恤金后便令他回乡养老,竟不知有人背后如此算计于我,嫣嫣,那夜又有人前来刺杀你,看来你我身世之谜,早已被他人察觉了。”
徐世子旁观良久,忽的笑道:“老苏,怎么这样的秘辛,也说与我知道,你不怕我泄露出去么?”
苏斐叹道:“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情若骨肉,倘若连你也信不过,我在这世上哪儿还有能信的人。”
徐世子想了想,黯然道:“老苏,你我虽是生死之交,但有一个人,也和我们一同长大,如今却仿佛变了心性。”
苏斐愣了一愣,道:“你说的是……是……”
徐世子摇着头:“我不知那人是谁,只说一件我亲眼所见的事给你听。当时龙华会期间,你一心讨好沐丫头,处处瞧着她,见到她和怀照时时目光相对,你满脸都是寂寞神色。我一个人落了单,无聊得很,溜出来趁夜赏月,在御花园里偶然间听了两个少年男女在说话,这番话,我一个字也不漏地说给你,当时我只听了两句,便立刻潜身于花丛中,屏气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知道倘若被发觉了,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苏斐听他说出自己当时的失落情状,不禁有些狼狈,忙转移话题:“你快说那两人说些什么。”
徐世子叹道:“当时那少女说道,你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般?那少年道,朕对你的心,何曾变过?”
他这话一说出口,沐嫣心下登时雪亮,料想这两人必是小皇帝和云窈,但徐世子何以说这些话出来,一时却不明白。
徐世子续道:“那少女摇头说:‘你心中清楚,我说的是你对斐哥哥和沐姐姐那样狠心。’那少年却愣了一瞬,失笑道:‘朕怎么狠心了?’
那少女怔怔瞧了他一会儿,低声道:‘斐哥哥对你说沐姐姐是昆仑弟子,想娶她为妻,你却暗地里查明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是落草的寨主,想要她的性命,皇上,你怎么变得这么狠毒?你若杀了沐姐姐这样好的姑娘,不但斐哥哥会难过得要命,就连我,也要伤心。’”
沈昀缓缓握紧沐嫣的纤手,哼的一声,澄澈双目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机,随即化为古井无波。
徐世子道:“那少年呆了一呆,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傻窈儿,原来你为此不快。我实对你说罢,那沐嫣是苏老侯爷的亲骨肉,当年苏夫人用她换了个男婴来侯府,便是你斐哥哥。
前两年,宫中影卫查明了这事,报知了先帝。这些年来,先帝对竹喧喜爱得紧,将他视为亲生的子侄一般,想要保住他的地位,就不能容那沐嫣活在世上,免得侯府机密外泄于世,叫我皇室颜面无存。’”
苏斐面沉如水,喃喃道:“皇室颜面无存,嘿嘿,好个颜面无存!”
徐世子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少年又道:‘先帝查知竹喧派人前去找那真正的侯府千金回来,便派许多高手前去追杀沐嫣,先将竹喧手下的人都灭了口,只买通了其中一个,准备要他捏造一番鬼话向竹喧回报。
但那女子身边居然有个叫沐飞卿的江湖中人,武功极高,全力保护着她,竟没人能杀了那女子,后来沐飞卿中毒死了,那断臂之人回报了竹喧后,便被先帝派人杀了。
先帝驾崩前,同我说了这件事,要我保竹喧一世荣宠,将那真正的侯门骨血杀之以免泄密。父皇的话,朕岂能不听?
前些日子,朕好容易再次打听到那沐嫣的行踪,却被竹喧抢先一步,竟将她接回侯府严密保护,又向朕说要娶这女子,一时当真叫朕无计可施。
嘿嘿,朕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姐,不愧长了一张绝色的脸,倒真是有点狐媚伎俩。不知怎么回事,她又将林阁老家的公子给迷上啦,这两日怀照始终伴在她身边,以怀照的武功,朕身边这帮草包,就算派出去,也不过是送死罢了,所以才留她活到此刻。”
沐嫣浑不料小皇帝对自己的身世摸得滚熟,且时时想要取自己的性命,想起自己当时兀自没心没肺地在皇宫里玩耍,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向沈昀望了一眼,又向苏斐望了一眼,心知若非这二人庇护,自己早已身赴黄泉了。
耳边徐世子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来,和他一向的纨绔作风截然不同:“那少女冷然道:‘你对我倒放心,这样的秘密,也全同我说了,是不是也打算杀了我灭口。’那少年叹息道:‘窈儿,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朕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伤你一根头发。’
他伸手想去拉那少女的手,少女却退了一步,脸上如聚了一团霜雪似的,冷冷的全不见半点亲切。
少年失望地收回手来,低声道:‘窈儿,朕坐这个位子,必须心狠手辣。朕也许会负了竹喧,负了林皇后,负了朕真正的表姐沐嫣,但是窈儿,朕唯独不会负了你。十岁的时候,朕说要你做朕的皇后,你就一定会是朕的皇后。’
他这番话说得诚挚无比,那少女笑了一声,脸上却没半点笑意,说了句既然皇上不想杀我,那臣女先告辞了,说罢就转身走了。
那少年怔怔凝视着她的倩影,却在原地立了许久。我直等到他离去,方才敢迈步逃走,说来惭愧,这件事我无意间撞到,却始终缄默不提,直到此刻,才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