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镜山风光幽绝,前后有四五座山峰,主峰直耸入云,雄奇险峻,为诸峰之冠。
沿途花光烂漫,树木葱茏,仙禽异兽层出不穷,直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沐嫣虽自幼便跟着师父闯荡江湖,见过不少好山水,却也从未见过这般优美的景致,不禁悠然神往,向沈昀瞥了一眼,心道:“倘若从此以后,能够和他长居此处,那也好得很啊。”
不多时来到重重青山的最高峰,一处正殿巍峨而立,殿前的匾额上题着“紫云殿”三个大字,字迹大为苍劲。整个门派都掩映在山巅的白云之中,望去犹如神仙的居所,飘渺若梦。
三个衣袍飘飘的白袍人迎了出来,拱手而笑:“恭迎掌门归来。”口中说着“恭迎”,行礼却并不如何恭敬,沈昀反倒恭谨地还礼:“怀照见过三位师叔伯。”
原来是沈昀的长辈,他虽是掌门,却也不敢失了礼数。
沈昀见沐嫣一脸茫然,知她不认得,当下略作解释,沈公子言语温柔,用词典雅,沐嫣在心中用自己的想法过滤了一回,对这三人有了些认知。
三人中,头发最白,年纪最大而最忌讳别人说他年纪大的是周长老,是他的师伯;一个衣衫褴褛,有丐帮遗风的是师叔谭长老;另一个瞧着最正经,不苟言笑的是师叔赵长老。
北辰派弟子数百人,声势甚大,沈昀初登掌门之位时,年未弱冠,在服众方面,武功和年龄形成强烈的反比。
他师父没能和沈母有什么发展,但对她的儿子却爱得深沉,临终前以昆仑玉浮果为理由,将位子相授,怕众人不服,特意安排三位长老来辅佐,老掌门临去前依依不舍,好比刘玄德托孤于白帝城,向三位长老嘱咐了又嘱咐,说自己一向将怀照视为亲生子,要他们多多照顾。
正经的赵长老在继位大典上严肃提出,沈昀并非老掌门的儿子,如何能被视为亲生子?
谭长老是他知己,知道他一向咬文嚼字,迂腐得像段木头,倒不是为了质疑沈公子继承掌门之位的合法性,当下提了个主意,掌门人本有亲生之女琉璃,师兄师妹,年貌相对,不如成了亲事,女婿也当得起半子之份。
琉璃正愤恨老爹临终前只顾嘱咐长老们照拂沈昀,忘了将幼年时戏言的婚约再念一遍给师兄听,眼见谭长老如此识趣,芳心窃喜,顿觉恁多师叔伯,唯独谭师叔是个知己。
不料师兄萧萧肃肃地立在殿中,只说两句,一个是既然师父遗命,我自当接过这掌门之位;一个是琉璃师妹美貌绝伦,我自惭形秽,只怕配她不上。
琉璃只恨不能愤愤地掷给他一面镜子让他顾影自照一回,再问到他脸上去:“师兄,你自惭个什么?又形秽个什么?”
然而师兄这么说,摆明了是个不想给任何暧昧空间的婉拒,连木头似的赵长老都听懂了他话里的含义,场面一度很波澜不起的寂静。
周长老拿出师伯的架子,出来打圆场:“哈哈,哈哈,赵师弟你莫性急,哪有老掌门刚去世,咱们就将琉璃侄女嫁出去的道理?琉璃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这三年的孝总是要守的,依我说,怀照的武功为人,那是人人都服气的,此刻先让他承了掌门之位,两个孩子成婚的事,将来慢慢再议不迟。”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难怪他能当大哥,嘴头上有两把好武艺。
沈公子顺顺当当地成了北辰掌门,不上半年,用实力证明老掌门有一双好慧眼,并未看错了人。
这一年来,门中弟子练武颇勤谨,门规也守得严,但却越来越有个要到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声势。老掌门在江湖上混了前半生,虽是一身卓绝的武功,却吃过不少暗亏,临老来悟到一个道理:习武只为强身健体,不为招惹是非。
他本来盼派中人能够安安分分地待在天镜山中,做不理江湖杂事的世外人,所以立下门规。但人各有志,三位长老懒怠动弹,年轻弟子们却很有个出去闯荡的心思。
之前的龙华会,小皇帝遍洒英雄帖,以岳小红为代表的年轻弟子忍不住背着沈掌门去赴会,一试之下,众人才发觉,自己的武功放到江湖中,果然是把明晃晃杀鸡如割草的牛刀。
岳小红明知此事被掌门师兄知道后,必定责罚,幸而在龙华会上竟瞧见了沐嫣。
沈昀对这迟钝少女的心思从来未加掩饰,当初她不辞而别,沈师兄难得地在众人面前失了态,骑了马急切地四处搜寻,那份细心劲儿比得上贪图赏赐的汉军搜寻楚霸王,遍寻不获后,沈师兄的神色消沉得像和霸王告别的虞姬。
岳小红对此贼清,当下一封飞鸽传书,将沐嫣出现在龙华会的事告知师兄。果然掌门两天两夜不睡地赶至,来不及计较他们犯了门规,打着既然来了便要夺个魁,以免咱们北辰派被人看轻的旗号,堂而皇之地去了龙华会。
临去前,少年忽又微一迟疑,问道:“岳师弟,我穿这身白衣裳,不算难看罢?”
从来只说女为悦己者容,早该料到男子也是如此。
岳师弟险些儿没暗地里笑破了肚皮。
北辰派的三位长老活得长了,又久不出山,对世事茫然不知,各有各的糊涂,很当得起长老的风范。
因此三位资深的长老在派中一向不大有威望。
对此派中的弟子都心里有数,三位长老心里也有数,很明白众弟子心里有数。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不明真相的沐嫣,三个老耆宿终于有了摆谱的机会,不但欢喜,而且简直的有些感激。
表面上自然要拿起款来,不须粉墨,便可登场。
周长老率先咳了咳,摆出一副正经的脸色,先问掌门何时成的亲,怎地也不知会老朽一声,眼里可还有老朽这个师伯么。
沐嫣果然心下忐忑,见他神色肃然,端重得好比孔圣人门前的石狮子,因沾了圣人的光,自觉任重而道远,比起别的石狮子来,尤其的有身份。
这位周长老若是见了那位一张瓜子脸,板成麻将的郑知府,真是好一对流水遇了高山。
她想着心下慌张,不知他要怎么为难自己,换作从前,她自然要从师父的故技,拍拍屁股溜之大吉,但眼前沈昀已是自己的人,此刻若是逃了,未免有些不讲义气。
沈昀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微笑道:“好教周师伯得知,怀照已与沐姑娘定了终身,过两日便请大伙儿喝喜酒。”
谭长老一不小心被周长老抢了摆谱的先,遗甚恨甚,抢过话头便道:“掌门成婚,是件大喜事,该好好操办一番才是,只是这位姑娘,老朽却眼生得很,不知是哪家名门高师的弟子?”
沐嫣更是红了一张脸。
她在这世上,身份一直有些不尴不尬。
苏小侯爷的位子,她和小皇帝是同一条心,想让他坐得稳稳的,并没半分要宣扬于世的意思;师父虽然俊秀倜傥,到底担个飞檐走壁的名声,身为大盗的徒弟,他既然不是高师,她似乎也无论如何和名门沾不上边。
而打算和她成婚的沈公子,于朝廷而言,是前阁老之子,金尊玉贵的好身份;对江湖来说,是第一门派北辰的掌门,跺跺脚风云四起。
如此算来,沈公子虽不是神道一流,想来呼风唤雨的本事也不会太差。
比来比去,她都同他差着这么老大一截,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一节,大约是被他春风似的好容仪好脾气迷了心智。
沈昀倒像没什么心理压力,正要说话,在旁站着的琉璃忽的不咸不淡地开了口:“我听说,这位沐嫣姑娘么,是黑风寨的寨主,打家劫舍很有一套。”
三位老古董如她意料之中地变了色,脸上开了个染料铺,青一团紫一团,煞是五花八门。
三人中,又属赵长老的性子最端严,神色伤悲得像被个熊孩子踢了一脚而自顾身份,不好意思踢回去,郁结得简直痛心疾首。
北辰派中人向来自许清高,三长老更是将这份自许发挥到十足十,眼睛端端正正、一丝不偏地生在头顶,不大爱往下看。
即便沐嫣是世家千金、名门高徒,他们多半也会觉得配沈公子不上,何况她只不过是下九流的一个小小寨主?
沐嫣脸带讪笑,向后退了两步。被这许多人一齐瞪着,她实在有些不好受。
琉璃眯着眼一声嗤笑,轻飘飘地道:“掌门师兄的审美,近来怕是有些脱俗罢。”
沈昀缓缓将沐嫣拉近身畔,握紧了她的手以示安慰,脸上微笑不减:“师妹此言差矣,怎会是近来?早在一年多前,初见阿嫣之时,我便已对她倾心相许,此番重逢,实是意外之喜。我按捺不住相思之苦,大着胆子向她求亲,蒙她不嫌弃,竟答允了我,大约是我忝居这北辰掌门之位,总算不算太差劲罢。”
沈公子说鬼话的本事着实了得,且说得情真意切,比起苏斐和师父来,别有一番令人信服的力量,相较下来,程屏的口舌简直上不得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