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星期天,傍晚时分。
家里只有两位客人,一位是本镇有名的牛贩子,一位是沉默不语的外地旅客。
母亲背靠着朱漆方桌,翘着二郎腿,织着毛衣,同牛贩子闲扯。
我在书房里偷看香港小说《香艳》,好不容易从同学那里借到的。没阅一半,我浑身躁动,想出去走走,冷却冷却那种梦样的奢望。
我轻悄悄地走到门口。
母亲叫住了我,说等父亲回来了就开饭。
我百无聊赖,懒洋洋地坐在陌生旅客的对面,玩弄着那个叫我失魂落魄的感应机。在方桌上摆出我从学校卷来的金属物品。不同的金属,就在感应机的不同数码上亮起红灯,并伴有呜声。
牛贩子好奇地看着我表演。
对面的老头低着脑袋,吃着面条,喝着烧酒。桌上排着一盘肉丝,一盘鳝丝,一盘鱼片。他只扫了我一眼,再也没有朝我张望。
屋内突然一暗。
我和母亲同时抬起头来,但都微微一惊。
“煨一只鸡下酒!”独臂嚷着,手里拎着那只鼓嘟嘟的钱袋。
母亲不理睬他。
我担心他又把钱袋扔到陌生旅客的菜盘里,急忙站了起来。
独臂发现了感应机,目光骤然一亮,凶猛地扑了过来。
我吓得退到牛贩子的身旁。
“猴袋,一个疯子,怕他个屁!”牛贩子颤抖着,夸张地挥着筷子,安慰我。
我本姓侯,可不知从何时起,人们都叫我“猴袋”来。意思也不太明白。反正默认便是了。
母亲见独臂扑向我,本能地抓起案板上的擀面杖,准备解救危险之中的我。
不动声色的陌生旅客,突然抓起身边的竹节铁杖,狠狠地砸在水泥地板上。
咣!
火星飞迸。
独臂骤然一惊,仔细看看老头,突然瑟瑟发抖,嘴唇哆嗦着。
“盲王……”独臂恐怖地退出了店门,惶惶地回到粮店檐下去了。
这一突变,使我们万分震惊。独臂为啥这样怕这老头呢?我不由得重新打量面前的老翁。
老翁七十多岁,长长的花白头发,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子,身穿深蓝色的道袍,裤脚裹在灰色长统布袜内,著一双新麻草鞋,背着一只长形的红布袋子,瘪瘪的,象是乞丐首领的标志。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两颗眼珠子煞白煞白的,如同死鱼的双目,令人不寒而栗。他是个盲人乞丐?!
他丢了八十元在桌上,拄着铁杖,飞快地走了出去。
我们都呆呆地望着他的瘦长而微曲的背影。
父亲从中学收酒钱回来了。
他铁青着脸,径直走到我跟前,扬手就给了我两记响亮的耳光。
叭!叭!
疼哩。
我用手掩住脸,糊里糊涂地瞪着他,心里嘀咕道:你是父亲就了不起?为啥无缘无故地打人?
母亲诧异地问:“你……怎么啦?”
“你问问这个狗杂种!”父亲在屋里寻找着什么,宽宽的平额上暴起纵横的条条青筋。“你不读书,倒学起偷来了!老子最痛恨的就是坑蒙拐骗偷抢,歪门斜道!”
我恨老师说直话。你老师有的是学问,就不能临时给我编编谎言,骗骗家长?你给我装清高,装正直,装责任,穷死你!
我任他打。
扫把抽在屁股上,那滋味无法形容。
呻吟是懦弱的表现,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呻吟乎?
我紧咬着嘴唇,让血从嘴角滑到下巴,再滴到地上。
我在心里怒吼着:“你打吧,你打吧!大丈夫决不逃避,决不害怕!”
纤弱的母亲心柔如水,沁着晶莹的泪珠,上前夺父亲手里的扫把。“你好好地说,不行吗?”
父亲满脸通红,象刷了朱漆似的。
有人说,愤怒出诗人。这是屁话!我觉得是,愤怒出大丈夫!
他这次是大丈夫了。
“说!说!说!说顶个屁用!你只知道每天问他有不有钱,要不要钱!老子苦巴巴地挣钱攒钱,就是为了养个土匪、强盗?!”
父亲越打越凶,扫把占领的地盘也越来越大,从屁股扩展到两腿,最后竟然攻占了我宝贵的双手!
我终于嚎叫起来,夺路欲逃。
然而,狂怒的父亲早料到了我这一手。他揪住我的长发,象抽陀螺似的打了十几个耳光。
我有点麻木了,头昏眼花的,像在云里飘,像在雾里飞。
最后,他扯下磨钩绳,将我的手脚捆死。
母亲哭出了声。
她过来救我,但被父亲一掌击开了。
“苏菲,教儿子是老子的天职!你少管!”一向在家窝窝囊囊、温温顺顺的父亲,这一次真的是彻底地大丈夫了。
我被关进了低矮、潮湿、黑暗、恶臭的鸡埘,同鸡子们为伍。
当的一声,门上了锁。
“你偷,你再偷,就饿死你!”父亲怒气冲冲地走了,留下这个臭醺醺的世界给我。
好不公平呀!
窗外的世界渐渐黯淡,渐渐沉重。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大约是去看电影,抑或邀人搓麻将。近两年,黑色的麻将风暴席卷小镇,闹得鸡犬不宁。
我倚墙而坐,谛听着北屋的动静。
妈妈在哭闹,爸爸在咆哮。
……
雄鸡们的扑翅、啼鸣,闹醒了沉睡的我。
圆圆的月亮大约悬挂在头顶。清凉的月辉洒在灰白的街道上和操场上。一棵魁梧的加拿大白杨下,停着一辆红色摩托。有小偷?我蓦然一惊,伸长脖子望着窗外。
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人,像侠客一般,箭步跨上粮站的高高的走廊。躺在地上的独臂怪人嚯地爬将起来,给那黑衣人叩头。头碰到地上,发出噗噗的响声。然后,独臂怪人俯伏在地,撅起屁股。黑衣人挥动棍子,连抽数下。独臂怪人痛苦地呻吟。
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片刻,黑衣人拄着棍子,摸到摩托车旁站定。
独臂爬起身来,越过马路,向鸡屋这边走来。
莫非是来偷鸡的?我紧张得喘不出气来。
门锁动了一下,接着叭的一声,锁环也被扯去了。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鸡子们惊慌慌地朝里缩,飞到我的膝上、头上。
我的四肢动弹不得,心儿几乎要蹦到喉咙口来。
一只大手的黑影伸了过来,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瑟缩着,冷汗渗出,湿了内衣。
我欲要大吼一声,冲撞出去。
“猴袋,你在哪?”独臂突然压低声音问。
我不敢答应,但全身抖动着。
他发现了我,一把将我拖出鸡屋。
“那玩艺儿在身上吗?”他帮我松绑,拉我到黑衣人前。
黑衣人戴着墨镜,冷冰冰地问我:“感应机带上没有?”
我惊愕地点点头。
他问这个干嘛?
“上车!”独臂吩咐我。
“去哪?”我颤抖地问。
“你父亲已经决定送到你少年监狱里去。我们救你到安全的地方,躲避几天!”独臂戴上防震帽,蹬开发动机。
我傀儡似的上了后座。
摩托车猛地朝前冲去。
我死死地搂紧独臂的腰。
路面坎坷不平,摩托车摇晃着,跳跃着。
我回头张望,只见黑衣人挥着竹节手杖,菲菲酒店的红色灯笼渐渐地朦朦起来,若隐若现了。
这时候,我才突然惊醒:他们绑架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