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人,默默地走到日落西山。
大家的心情异常沉痛,无意欣赏原始森林的奇观。
我背着駃騠小姐遗留下来的药箱,夹在队伍中间,提心吊胆,东张西望。
野兽出没的世界,多么可怕啊。
蓝蝶王看看天色,对红蝶王说:“找个位置住下来,升火做饭吧。”
“有人!”
我突然发现离溪四五十米远的密林中有座房屋,并且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闪电般地跃过围栏遁去。
大家一阵紧张,各持武器,悄悄地逼近小屋。
屋是木屋,周围有木栅栏。
我们蹲在栏外,窥视着小屋虚掩的门。
门随风在轻轻地煽动。
院落挺小,铺满厚厚的树叶。
檐下长着萋萋的野草。门口铺着石头,一直延伸到溪边。
栅栏全是梗树打成的桩,一根紧挨着一根。大概是防止野兽攻击的吧?
“谁敢进去?”蓝蝶王严厉地问左右。
“哪个进去看看?”红蝶王和蔼地对部下说。
“他妈的,都是胆小鬼!”鬼掌嘀咕着,放下破锅,纵身一跃,进了栅栏。他的双脚陷进腐烂的落叶里。
一股浓烈的阴臭浮起,散开。
他贴着墙根移近门口,紧张地谛听,猛地把门一推。
门向里撞去。
“呼!”
从门顶落下一盘花花绿绿的东西。
“毒蛇!”桃花鱼惊叫一声,红润的脸如久雨清洗的桃花,白得像雪。
鬼掌吓得退后数步,又站定,盯着毒蛇。
蛇倏地钻进深厚的树叶。
鬼掌犹豫不决,瞟瞟屋内,提起一脚,猛地踩在蛇的头部。
两米多长、茶杯多粗的花蛇呼地将尾一扫,落叶飞起,如蝶飘舞。
他又踹去一脚。
毒蛇回头擦了一下他的裤管,接着痉挛地缩成一团,细尾竖起,剧烈地颤动。
鬼掌谨慎地跨进门,转悠了一圈,跑到门口大喊:“先生们,女士们,这儿是天堂,什么都有!”
桃花鱼咯咯地笑起来,握着我的手。
大家都嬉笑着,兴奋地爬过栅栏,涌进屋去。
果真如此,炊事工具齐备。石砌的灶上,坐着一口生锈的铁锅;两只巨竹水桶;一个宽敞的石桌,搁着瓶儿罐儿,或倒或立,油液泄出,淌到地上。
北面一张床,南面一张床,全是石腿木板,板上铺着树叶竹叶,堆着两床破絮。
奇怪的是,灶里还残剩着没有烧尽的劈柴。
好吃懒做的黑茄子,朝南面的床走去,并且“嗨呀”地叫着,背朝棉絮,直挺挺地倒下去。
刚落下,他就痛苦地呻吟一声,弹起,扯开被絮。
骷髅,一具无头骷髅!
黑茄子惊呆了。
我们惊恐地凑过去,看见絮上凝结着变紫、变黑的血滴。
这一定是一桩凶案!
蓝蝶王凶狠地盯着北面的那只床。
红蝶王忽然从床下石缝中抽出一本旧书,看过来,又看过去,象研究一件古董。
书页已经腐蚀,但字迹还能隐约可辨。
他轻松地笑道:“猴袋,你是高中生,念念上面写些啥。”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我,仿佛我是一个曾经研究过甲骨文的专家。
我惴惴不安,捧着书,正看,反看,近看,远看,神气十足。
“皇墓誌”,这三个字,谁不认识呢?但翻到第一页,第二页,就全是古体字,我见字眼花,见体糊涂。
我的脸渐渐升温,热得难受。
桃花鱼和一二三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众人哄然大笑。
蓝蝶王凶神恶煞地命令:“鬼掌,草上飘,你们去栅栏外防哨!有人或野兽走近,立即报警。其他人,整理床铺,烧火做饭!”
桃花鱼拉我过去烧火,她一边哼着《甜蜜蜜》,一边用砂岩荡着锈锅。
木柴是现存的,不需要砍伐或拾拣。
我出神地望着桃花鱼。
白色萝卜裤,水袖真丝长裙,彩色发夹上别着几枝香喷喷的、鲜艳艳的野花。她的皮肤光洁细嫩,像刚刚生出的豆芽菜。她高我一二寸,但婀娜如柳,纤细若竹,亭亭玉立。
“她是城里姑娘吧?是穷困,还是无聊,抑或什么也不是,才来探险探宝的?”
我默默地想。
沉默的仙遢和好动的东方虱,两人瑟瑟发抖,小心地搬运骷髅到院外埋葬。
红蝶王微笑着,挑起竹桶,招呼道:“黑茄子,我们挑水去吧!”
不知是谁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用怪异而凶悍的目光盯着我的蓝蝶王。
他朝红蝶王的背影呶呶嘴,示意我去跟踪。
也许是穷作乐吧,瘸犬和聊粑糊唱起了京剧。
一二三配备电筒,晃荡着尖乎乎的小脑袋。
假貔貅却独自唱着“三百个哥儿,三百个姐儿”,凄凄惨惨戚戚,催人落泪。
我提上个破竹篮,翻出栅栏,装着捡木耳和蘑菇的样子,向溪边走去。
太阳落山了,红霞从东到西渐渐消失。几颗星星,像猫眼一样闪着绿光。月亮还没有上来。林中浮起薄薄的雾,葱茏的树林一截在云上飘浮,一截在云下升腾。两三只夜莺在啼鸣;更热闹的是虫声,独唱,合唱。小屋朝西,背后是深谷,危石峥嵘,怪树参差,巨竹斜伸。
我绕个大弯,在红蝶王他们的下游的山石后躲着,偷偷地观望。
红蝶王知道我做了密探,一定会杀了我的。
我有些后悔来探宝了。
他们坐下,左右张望了一通,才交头接耳。
我什么也听不见,只好轻手轻脚地靠近些。
“……找到洞口,立即干掉蓝蝶王!”红蝶王说。
黑茄子朝天上望了一眼,问:“那猴袋呢?”
“他嘛……有人监视着他!”红蝶王静默片刻,接上话头,“……要用他的电磁感应机。寻到宝物前,决不能杀他!”
听见这些,我的毛发都竖起来。
我已经身陷绝境了。逃跑无路,活着无路。我该怎么办呢?蓝蝶王也会杀我……
“出路?出路在哪!”我想着,想着,便倚着温漉漉的岩石睡着了。
也许是太疲惫了。
等我惊醒过来,月亮已经爬上树梢了。
皎洁的月华穿过树隙,稀落落地洒在地上,一点点,象透明的玉片。虎的吼声从远处悠悠荡来,渺茫而又柔和,恰与奇木怪石谐和。野猫、野狐、野兔,在草丛轻快地出没。
我忽然想起,红蝶王可能在找我。我不能直走回去,依然绕着返屋。
惶惶地走了一段,忽见前面绿光闪闪,我的心儿缩紧了。
我站着看了好久,才摸拢去。
三棵半青半枯的古树,偃卧扭曲,枝缠叶绕,形貌奇丽。那绿光是树根发出的。
我异常惊奇,兴奋,围着树观赏。
有两根精壮的青藤,生出无数的细枝,枝上挂着荷叶般的大叶子。手一碰,枝叶立即吱吱地合拢。好怪呀!我折了根枝投过去,那藤便紧紧地缠裹着它,一直到折成几根,还不松开。
这时,一束明亮的月亮照射下来。
我突然看见了一只脚,脚上套着破烂的胶鞋;再朝上看,是一条腿,但皮肉全被野兽添吃干净了。
还有一条腿呢?还有上身呢?
我的身子抖动起来,额头也凉冰冰的,一阵阵发麻。
我忽然想起,那破鞋不正是鬼掌的吗?
“啊?是他……”
他的武功这么高强,怎么会死的呢?是被人暗害了?还是被野兽吃了?还是……天啊!
“蓝蝶王,快,快,快看!鬼掌,鬼掌被,被野兽吃了!”我惊呼着。
木屋离这只有一百多米。
人们听见我的叫声,奔跑过来,惊得目瞪口呆。
蓝蝶王回头凶狠地扫视着每个人的面孔。
红蝶王走上前去,砍断青藤,解下被缚着的残腿,平放在松软的落叶上,半跪下,泪光闪烁。
蓝蝶王跨过来,狠狠地煽了我两记耳光,怒火冲天地吼道:“鬼掌武功高强,单人行动都被野兽吃了,你一个小毛孩,竟敢大着胆子瞎蹿!”
蓝蝶王死了得力助手,自然悲愤难抑。
但倒霉的是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要我去跟踪红蝶王,反而还怪罪我,真他娘的瞎怪人!
红蝶王把我拉到一边,和蔼地问:“你看见鬼掌是怎么死的吗?”
“没有。”
凉飕飕的山风吹来,我浑身哆嗦。
“你看见哪个接近鬼掌了?”红蝶王双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
“没……没有。”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去追野兔子了。”
红蝶王叹了一口气,带着我走到古树边,望望蓝蝶王。
桃花鱼走过来,象大姐姐一般把我拥在怀里,无声地摩挲着我的头。
我听得见她的心脏的跳动。
我想大哭一场,但强忍住了。奶奶的,爷爷是男子汉,顶天立地的!哭,是孬种!
蓝蝶王瞪着血红的青蛙眼,厉声威逼着大伙:“说!是谁杀的鬼掌?我要扒了他的皮!他为大家站岗防哨,你们为什么还要暗害他?!”
然而,大伙低垂着头,谁也不吭声。
蓝蝶王怒了,跨上去,逐个喝斥。“是你杀的他吗?”
到了最后,他蔫劲了,颓然地蹲下,一只手蒙住眼睛,悲伤地说:“拿工具来,把他埋了。”
埋完鬼掌的尸骸,蓝蝶王喝道:“全部跪下!”
他首先向死者磕头,其他人都陆续跪了下去。
默哀三分钟。
然后,他催大家回屋里去休息,叫我留下陪他值夜。
大伙都垂着头,离开了那座孤零零的新坟。
蓝蝶王双腿重叠,盘坐在坟前,出神地望着桃花鱼插在坟顶的几枝洁白的野花。
四周白雾飘浮。露水从树叶上滴落下来,打得树叶儿嚓嚓作响。附近传来狼的嗥叫和野鹿的哀鸣。一只硕鸟,在草丛中猛然扑打了几下,然后嘎地一声,跃过我们的头了什么?”蓝蝶王抬头望着我。
“谁……”我没反应过来。
“他,他们……”蓝蝶王朝木屋瞟了一眼。
“喔……没听清楚。好象是要杀什么动物……”我说。
蓝蝶王一愣,立起身,对坟头作了三个揖,转身向木屋走去。
“草上飘也失踪了;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杀了鬼掌后逃跑了。”蓝蝶王顾自走着,并不看我,“猴代,今后,你要紧跟在我的身后!要不……就紧着桃花鱼。你记住没有?”
我点点头,但心里却在摇头。
蓝蝶王,红蝶王,都是危险人物!我已经是釜中豆、砧上肉了。
我好后悔呀!
为啥要悄悄逃学?为啥要离家出走?为啥贪财好色?
嗨!爸爸……就别想他了。
那妈妈呢?也许正在伤心哭泣?也许正在满世界找我?
但谁叫他们不真正地爱我呢?为啥不培养我独立生活的能力呢?惯啊,溺啊,纵啊,娇啊,如今是害了老子老娘,也害了咱个!
唉……大丈夫,少点儿女气!反正一条小命儿,跟着这帮可怜可笑又可敬的穷鬼痴鬼疯鬼跑下去,也许真的能够闯成功呢。
藏宝洞啊,藏宝洞啊,你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