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霍民和女一一直说,一直说,说了很多很多。
他们都直面自己性格中的缺点,直面人性的弱点。他们从来没有如此真诚地、敞开心扉地长谈过,也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彼此的思想。
女一一直以为,他们是两个精神世界的南猿北辙,直至分手的前夜她才知道,他们只是在婚姻中麻痹了,缺少走进对方心灵的主动劲和热情劲。认为所有精神上的交流及物质上的意外惊喜都是婚姻中多余的、不该有的奢侈品。
如果他们一直都用心地经营着婚姻,用心地聆听对方的心声,用心地反省自己的不足,他们的情感还会有让第三者插足的空间吗?
大多数夫妻最大的悲哀便是:对对方的态度太随意,对对方的需求太不以为意,却把更多的赞赏、热情和耐心或因礼节性的客气、或因距离产生的美感给了周遭那些相对于婚姻而言毫不相干的人。
他们越聊心越近,越聊越恋恋不舍,越聊也越痛苦难当!
由于天气寒冷,也由于两颗心都被一种全新认识后的惊叹和分别在即的悲伤交缠着,都迫切地需要一种依傍来释放精神的重负。后来,不知道是女一邀请了霍民,还是霍民擅自做主,他坐到了被窝里,和女一并排着靠在床头。再后来,霍民拥住了女一。最后,仅仅是语言的沟通似乎已远远不能诠释青春火热的生命对人性、对异体的全部需求了——霍民狠狠地推倒女一,企图用身体里所有的能源去焐热两颗已然冰冷了的心,他们如饥似渴地索要着彼此的身体,带着剧烈的疼痛,带着山无棱、天地合的最后激情。
青年男女的爱终究是灵与肉的二重奏。所以,谁能解释清楚,他们究竟是因爱而出轨,还是为性而疯狂呢?
当他们发现,他们对彼此生理上的需求一点也不亚于精神上的需求时,他们又在怀疑了,如果重新来过,他们就真能一“身”钟情吗?
那种对妻子或丈夫以外的肉身的遐想与渴望难道不是让人坠入婚外情缘的致命诱惑?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披着精神渴求的光鲜外衣寻找着新鲜的xingyu刺激!
只是,当我们在需要“性”的年龄没有自我约束、自我克制地走出去后,在渴望温暖的年龄便再也走不回来了。对于生命而言,最热烈的性需求只有几年光景,最舒心的温情却是一辈子的需要。但是,人性的贪恋却催促着我们抛开理智、抛开道德,为情为性而痴狂。
因为生命只有一次,青春又如此短暂,为了让它绚丽成永生的记忆,再热烈的火焰,也要化蛾而扑!
霍民和女一便是两只美丽的可怜的飞蛾,他们被炫目的亮光吸引过去了,他们没有想过那美丽的火焰便是能斩杀他们婚姻的元凶。
直到分手的前一刻他们才幡然醒悟,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天亮了,即便有再多的痴缠也阻止不了分手时刻的到来;该起床了,民政局的同志从来就没有告诉大家,红的不能换蓝的。
离婚,对于婚姻中的两个人而言,没有谁输谁赢,只有两败俱损。当婚姻中的一方发现另一方出轨后,便已注定了两个人悲剧的开始,离也是悲剧,不离也是悲剧。因为不管结局如何,心已历经了沧海桑田,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明净无诟了。
难怪前辈们常说,婚姻中要么做傻子,要么做聋子,这样才能幸福一辈子!
七点多钟,他们双双静默无言地各自起床。
楼上楼下分头洗漱完毕后,不约而同地去厨房弄早餐。
有感于这份默契,两人相视着都想送一抹表示感激的微笑给对方,结果由于心情的缘故他们却非常成功地扯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挂在脸上。之后,便无声更痛过有声地相互配合着在厨房里埋头忙碌起来。
很久了,他们没有一起构绘这幅“夫妻双双下厨图”。待到有心营造这份甜蜜和温暖时,却已是最后的早餐。
冬日里,置于冷空气里的热量散发得特别快,坐在餐桌两头的男女便藉由热呼呼的面条恣意挥发的蒸汽掩饰自己面部肌肉上像切换电影镜头般迅速转换和跳跃的千百种情绪。
心已然也被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后的洪潮泛滥成一片满溢的灾难,五脏之内再也塞不下任何了!多一分都是再难忍受的重负荷。但是,心下都明白这或许便是对方能给予的最后温暖和心意了,所以各自忍着剧痛,形同嚼蜡,神却投入地吞食着身前的面条。
曾经深拥君时,哪怕是一次玩命的挺身而出都淡而视之为理所当然;而今与君别时,一碗面条竟却是一世情重!
吃完面条后,女一抢先将碗筷收拾好拿到厨房里洗了,并细细地擦拭着厨柜上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想做一回贤良的家庭主妇,又似乎在拖延着分别的时间。
霍民也不催促,一双眼睛紧紧地追随着女一忙碌的身影——无思无想、满身满脑的空白!也许便正是想腾出这一灵魂和一躯壳的空白,想要影印、安放她的整个人像吧。
终于再也找不到可以擦拭的地方了,女一解开系在身上的花布围裙,将它挂到粘贴在墙壁上的塑料挂钩中。走出厨房,见霍民眼神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没来由地像初嫁娘早起见新郎般生出一股羞涩,双颊腾地升起两片红霞。
为了掩饰自己心内的慌不知所措,她避开他的目光,以谈论天气般无所谓的平淡语调说道:“带好我们的户口簿和身份证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吧。顺便把我和凡凡的物品放车上,先带过去。下午我过来将凡凡接走就好。还有,我们离婚的事暂时别跟凡凡说吧。我怕他心里有阴影。等到时机成熟了再由我来告诉他。”
“嗯,就按你说的办吧。忙过这一段,我会每个周末去县城看他的,到时候有必要的话我们偶尔一起带他出去游玩吧。这样他才不会怀疑。”霍民很想恶狠狠地撕开女一一贯善于伪装的无所谓态度,但想着自已的处境,便深深地感到无能为力和无权干涉。只有挫败而又莫可奈何地接受着女一的建议,并顺着她的话说出自己的想法。
随即,为了遮掩心内腾升的烦躁,迅速起身坐到客厅的沙发里,拿过搁置在上面的手提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两份打印好的文件。目光看向站在餐桌边的女一,示意她坐到沙发上来。
待女一走到跟前时,霍民将手里的文件递给她,说道:“这是我昨天晚上在山庄里草拟的《离婚协议书》,你先看一下吧,如果有什么异议,我们商量着再改好了。”
女一心头一阵剧烈的震动,手指颤颤地轻抖了一下,唯有面上还力持着一份镇定。
最现实的残酷和最残酷的现实终于来了!
她伸出手接过霍民递过来的《离婚协议书》,一边故作淡然而迫不及待地看协议内容的样子,一边缓缓地坐到沙发上。思维意识以前所未有的强大和坚韧压制着如波涛在汹涌般起伏着的心潮,让骇人的冲击力只剧痛在肉上,绝不流窜到血液,再循环输送至脸部、至每一个细胞,从而彻底泄露自己的心情——绝不!
但是,她过度的克制却将身体笔挺成了一种僵硬的姿势,毫无遗漏地影像进霍民的眼眸深处,定格成永恒的疼痛!
他知道,这才是女一——要强的女一、不服输的女一、再痛也要故作潇洒的女一!
他的心像被千万铁骑大军在践踏般剧痛起来——为她,也为他!
看完协议内容后,女一抬起头看向霍民,说道:“是我背叛婚姻在先,为什么还如此善待我?是因为怜悯和同情吗?”
“不,我不是善待你,我是善待自己的心。这份家业的创立,包括我人生的崛起你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而今,既然缘份尽了,我们散了。情感上不分对错,财产上我们应该公平合理。我将‘鱼’给你,手持你耗尽小半生心血为我编织的‘渔’,便也不愁捕不到‘鱼’了。而凡凡以后持现有产业70%的股份也是他应得的,因为这是他的父母共有的心血。当然,这里面也包含了你的股份,之所以没写明,相信你能明白,也能体谅。至于我和小荷,及我们的孩子应该得到的是我和她将能创造的财富。如若不能,他(她)便只能甘享清贫。”
霍民这番话大大地震动了女一的心,她想不到他竟有如此宽阔的思想和胸襟。一直以来,女一心里的霍民应该是把钱财和事业看得非常之重的。而今,他竟能如此毫无私心地分割出他倾尽全力打造的一切——为了她和凡凡的后半生衣食无忧!
“你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外。”女一动容地说道。想起小荷临别时那意味深长的话,又不无担扰地问:“你跟小荷说过吗?”
“这是我们之间共同创造的财富,我想我应该要商量的对象是你,而不是她。”霍民深深地注视着女一,语气平稳有力地说道。倏忽,脸上流露出痛苦与愧疚的神色,语调也变得沉痛起来,“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凡凡,不能让他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幸福地成长;我也对不起你,没有给你——一个和我同甘共苦一起走过来的女人回头的机会,至少是为了孩子尝试着再生活在一起的机会!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内心平和而踏实,对生活充满信心而有力量!而对我和小荷的未来,我却深感迷茫和恐慌。也许是因为年龄大了吧,心理上无法接受这种戏剧性的转变。当初,走出那一步时,以为只是人生的一次过错,却不想竟成了我们一生的错过!女一,对你和凡凡我真的很抱歉,所以从内心里想用物质来补偿。并且,心底里认为这是守护你们的另外一种方式。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得到了藉慰。”
大雨在女一的脸上滂沱起来,霍民的自我剖析更加深化了她的内疚与悔恨。如果说霍民错了,那她呢?岂不是该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到此时她才明白,“原配”的真正意义之所在。即便情淡了,即便心变了,那份责任和依赖却是打断骨头连着肉的密不可分。
“霍民,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女一泪眼迷离地看着霍民,痛心疾首地喊道:“是我经不起诱惑,是我贪恋的东西太多,是我玩弄了我们的婚姻。你不要内疚,即使当时你给我机会,我们也不一定能够破镜重圆。有几个男人能够承受女人的不贞呢?即便你能容忍,我又怎能在你知情后,再若无其事地和你生活在一起呢?别忘了,我们都是传统而要求完美的人。从知道你和小荷的事后,我明白了:爱是自私、是占有。说原谅、说饶恕容易,真正做到,却很难!那是刀插在胸口上还不能呐喊的剧痛,那是心里流血表面上还要微笑的忍耐。请问一下,带着剧痛和忍耐的婚姻还会有幸福可言吗?所以,我不认为你没有给我机会是错,我们之间要说错,就错在了我的当初。别把我的错带入你和小荷的生活,好吗?给她和你们的孩子幸福,一定要!”
这是忍着多大的痛才疾呼出来的声音呀,这所有的说词只是为了让霍民能够安心地重新生活罢了。
他既有情,她又怎能无义呢?其实她真正想要的,也是尝试着重新来过。没有试过,她也不知道那结局是如何。但是,情缘既已落幕,又何必用假想的美好去破坏即将来临的新生活呢?
得到了女一的安抚和鼓励,霍民的情绪似乎稳定些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检讨自己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从别人的安慰和谅解中获得解脱而已。
“帮我一起将打包好的物什搬上车吧。”待自己和霍民的心情平复下来,女一在那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完字后,说道。
两人静默无言地楼上楼下跑了几遍,搬着大包小袋。
分手在即的悲痛将空气压抑成令人窒息的沉闷!
终于搬完了所有物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临上车时,女一习惯性地想去开前车门,但当手靠近车扶手的那一刻,陡然僵硬在了半空——这个位置已经不属于她了!
哀伤和沉痛像龙卷风般扫过她的身体,也刮醒了她的意识。
不再犹豫,她迅速退后,打开后车门,坐进车里!
霍民几度张嘴,欲言却又止住!最终化成一个缄默无言的幽长注视,内里蕴含的犹疑、无奈、痛楚、哀伤、心疼和眷恋直直射进了女一的灵魂深处。
那目光纵是千般哀痛柔情,终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将她刺划得遍体鳞伤、无药可医——这便是霍民的毒!
曲终人散他也不愿放过,而她也无法躲避!
心内不由一声长叹:早知道有今日刮肉削骨般的别离之痛,当时还会那么不顾一切地走心又走身吗?
曾经多么熟悉而又温馨的三层小洋楼——那是霍民为满足女一的浪漫情怀而特意找人设计的!华屋落成时艳羡了方圆百里多少女人的眼球呀。
而今,却在女一恋恋不舍的目光里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这一天里,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一个梦,一个清晰、巨痛,但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直至下午霍民将她和凡凡送到县城的家,一边反复叮嘱凡凡要听妈妈的话,一边从身上掏出一片钥匙递给女一。尔后,不再多看她和凡凡一眼,便迅速掉转头,没有坐电梯,直奔楼梯而下时。
女一才清醒地知道:他已完全走出了她的世界,从此她的事不再关他任何事!
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无比痛楚起来!
她疯了般跑进卧室,趄趄趔趔地爬到飘窗台上,将头紧紧贴着玻璃,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大睁着,生怕遗漏了楼下哪怕是一粒灰尘的随风而去。但,该死的泪水却如打开堤口的河流,淌过脸颊,沿着玻璃顺势倾情而下,模糊着她的视线。
第一次,她如此痛恨眼泪,因为它既没能释放她的情绪,也没能洗净她的双眸,却阻挡了她想要将霍民清晰地影印在记忆里的视线!
他终于出来了,寒风借助他如飞的步伐刮起他的衣裾,将他满头乌发吹成萧瑟的凌乱。
两股反方向的作用力塑成他想要抗衡命运却又徒劳无用,唯有挣扎前行的形象!
——她的心碎成片片落花,斑斑剥剥飘洒了一地凄凉!
她狂乱地用双手擦拭着汹涌而出的泪,想要看清楚、看清楚、再看清楚!
最后她看到了他飞舞在空气中的眼泪……
——属于他和她的一切便在这个画面里嘎然而止成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