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比押沙龙想象中要潮湿一些,混合着屎尿、血液、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臭味;只待了一会,便觉得呼吸有些艰难。一只巨大的褐色家鼠从他脚下一蹿而过,地牢里不可能有多余的食物,它们为何能长得如此肥硕,就是个值得玩味的问题了。
他跟在达买身后,一路走过,颇感兴趣地打量这里的牢房。他看到几间特别狭小的,其中一间躺着个犯人。也许不应该称之为躺,但是也并不能称之为坐,逼仄的空间强迫他只能以屈膝弯腰的姿势待着,间或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押沙龙注意到,那人的四肢已经萎缩了。
卫兵将火把插在岩壁的固定栓上,照亮了属于俄瑞的牢房。
“把东西给他。”达买说。雄浑的嗓子甚至在地牢荡起了回音。
“想不到,你住得倒挺好。”押沙龙把一张印着小掌印的羊皮纸从栅栏间递过去。俄瑞猛地抓进手里,就着摇曳的火光仔细辨认。啊,这是妮娜的掌印,因为她爬树时曾被树枝划伤了手,掌心至今留有一道疤痕。俄瑞小心翼翼地把羊皮纸捂在心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你还有什么想辩解的?”达买问。
“没有。”俄瑞摇头,把羊皮纸塞进衣服里,恭敬地伏下来,“我自知罪无可恕,能让我得知她们的平安,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他又抬起头,向押沙龙露出一个干瘪的笑容,这才继续说道,“我知道的不比押沙龙殿下多,剩下的,您可以问他。”
达买平静地点头。平静是风暴的征兆,暗流汹涌在看不见的冰面下。“我对你很失望,俄瑞。非常失望。”他冷酷至极地俯视他卑微的臣民,不带一丝怜悯,“身为亚兰的族裔,选择的竟然是妥协而非战斗,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眼睑跳了一下,暴怒令达买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但是他压了下来,作为君主,他的怒火只能以一种方式倾泻。“我记得你有个侄子,他可以继承你的位置。如此,你们家族的荣耀亦得以存续。”
“蒙王恩德。”俄瑞再次伏下,额头紧紧地贴在肮脏的地上。
押沙龙毕竟在大卫膝下长大,有些话他当然明白,这就是要处死了。“外公,他——!”
“他确实罪无可恕。经他手流失的每一把武器,都在杀死我基述的人民。”
“但是那批武器被我截获了。”押沙龙立刻补充。
“你怎么知道只这一批?”达买指出。
俄瑞轻轻摇头,示意王子不要再说了。但押沙龙怕过什么?他挡在他们之间,十四岁的他已经不必仰头便可以直视达买。这个年轻人,顶着基述王几乎能杀人的视线,以他一贯的反叛精神质问:“因为王城守备的过失,他才丢了家人;若真要追究起责任,难道不是您的失职?”
“你很有勇气,我很欣赏这一点。”达买看押沙龙,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是不要把你的勇气用错了地方。”他转身步向楼梯,在基述没有人能阻挡王的脚步,“跟我到露台上去,也许观看这场行刑会令你有所长进。”
卫兵拔下火把,几个人打开牢门。牢狱生涯的短暂令俄瑞保有了最后一丝尊严,他自己站起来,捻掉黑袍子上沾着的干草。押沙龙难以相信,这一切就这样在他面前上演了。他压低了声音,短促而急躁地诘问,“你早知道会这样?……你一直在利用我们?”卫兵正欲催促,但是押沙龙要求单独说上几句话;鉴于他的身份,这被默许了。
俄瑞露出奇怪的笑容。“我跟了王十五年了。十五年,自然比你们这些小孩子了解他。殿下,基述人可以原谅很多错误,盗窃、争斗、贪污……然而唯有一种罪行,基述人永不原谅,那就是背叛。”他把钱袋子从脖子上解下来,递给押沙龙,“这已经是我不敢奢望的结局了,替我跟他说声谢谢。”
押沙龙瞪着他,一股愤懑郁结在心头。他嗡动嘴唇,挤出几个字,“你甘心?”
“没什么甘不甘心的。”俄瑞避开他的视线。
押沙龙一巴掌挥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押沙龙并不是那种多管闲事的人,如果一个人自己都不在乎,他有什么好打抱不平的?他从地牢出来,上到塔楼,沿王宫外墙的回廊快步行走。阴影与日光交替掠过他的肩膀,影子在柱子与柱子间跳跃。他一直走到凸向广场方向的露台,越过几名官员与侍从,径直占据达买身边的位置。
因为下雪的缘故,广场上人群稀稀拉拉的,但是已经有了聚集的趋势。木头的台子搭得高高,士兵们守在几个角,看起来有几分懒散。
“你不服气。”达买沉声道。
“我应该服气吗?”押沙龙反问。
“你以为我处理不了区区几个叛徒,只好随便让俄瑞当牺牲品,好叫民众服气。”
“这是您自己说的。”押沙龙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踢了一脚雪,“您倒是不害怕,王城守备出了问题,什么人混在身边都不晓得,还有心情在这儿砍人头。”
“那也得他们有这个本事。”
侍从面无表情,对于这种不同寻常的对话,已经提不起更多惊讶了。说来也是奇妙,在达买的所有后嗣中,与他最相似的竟然是继承了异族之血的外孙。达买就喜欢押沙龙这样的,无所畏惧,野心勃勃,并且根本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想法。野心从来不是坏事,只是要有与之相配的能力。
达买向前迈了一步,按着石栏,俯瞰下方。
“基述有一句俗语,好马须钉掌。”他忽然这样告诉押沙龙,“一匹马若要承受重担,必先给它钉上马掌,否则要不了多久马蹄便会开裂,再好的马也会沦为毫无用处的跛足之马。而人亦是如此。担负重责之人,他的能力并不一定要最出挑,他的德行也不一定要最出众。但是唯有一点不能退让,那就是他必须像给马钉掌一样,在内心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
底线?这个词由达买说出来,真叫押沙龙摸不着头脑。
“哈大底谢的事,你知道多少?”话锋一转,达买将话题引到锁巴王身上。
“我的父亲攻下了锁巴,杀了两万兵士,还夺了哈大底谢的金盾牌。”押沙龙耸肩,对大卫的功绩如数家珍。
“那你可知道为何锁巴被破了城?”达买又问。
“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
“你也知道那是两万兵士,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基述靠着不到两万的兵力便能守下领土;同样是守城,为何锁巴两万士兵反倒被破了城?”
押沙龙一愣,他还真没想过。
假使年轻的王子在基述待得足够久,他会有机会从茶余饭闲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二的。毕竟当初从锁巴逃出去的流民不少,那并不是什么惊天秘闻。而对于达买而言,与其说是一桩往事,倒不如说更接近某种警醒。
“我最后一次见到哈大底谢,是为了商议结盟事宜。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大正常了,对军队调度的事避而不谈,却一直劝我信仰一个新神。那时候大卫那小子都要打到家门口了,我哪来的功夫理他,匆匆忙忙打道回府了。后来才知道,都快要破城了,这疯子还在沉迷烧孩子,烧给他那个不知道什劳子的神。”轻描淡写地说着可怕的话,达买不明显地叹了口气,既有些惋惜,又有些不屑,“身为王理应享受民众的供奉,却也应当担起相应的责任,否则便是那样一匹跛足之马。所以直到最后,他的神也没有认可他的罪恶。他的人民也没有。”
广场上一阵骚动,是士兵押着俄瑞上台子了。老乌鸦跪在木板上,缩着肩,弓着腰,漆黑的一小团看起来有几分萧瑟可怜。在他身后,刽子手开始往手心搓滑石粉,好在待会能把大剑握得更牢些。
达买冷酷地注视这一幕。他的心比石头还要冷硬。
“押沙龙,”达买忽然高声道,“人必须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正在做什么,并且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无论事出何因。唯有如此,公义方得留存,这便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
押沙龙并没有回应。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刽子手举起大剑。俄瑞抬起头,似乎想在人群中寻找妻子和孩子的身影,但是他不可能找到的;于是他最后仰头看了一眼天空,高原的天空蓝得跟水洗过似的,干净剔透,空旷得叫人心颤。
一声闷响,热血泼洒在白雪上,像蛇一样弯弯扭扭地爬行着,又嗤的一声蚀了下去。热气散尽,鲜红最终变成了某种冷硬的黑色。
人群一阵哗然,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忽然叫起好来。
“边境需要支援。”押沙龙不再关注无聊的行刑,转而对达买提出诉求,“比拿雅他们遭遇了非常特别的敌人。我想,他们需要神官的帮助。”
***
俄瑞死了。
亚米利咬着拇指,因这个可怕的消息惴惴不安着。他抱着膝盖缩在摇晃的马车上,盯着自己的脚发呆;因为常年赤足苦行的缘故,它们并不像一个贵族年轻人该有的附属物,老茧遍布、皲裂丛生,仿佛两截粗糙的老树根。
他又把头埋进臂弯间,艳丽的袍子渐渐濡湿了。他并不是在忧心自己的命运,他只是不能接受,俄瑞竟真的为这件事丢了性命——尽管真相尚不明朗,但他隐约猜到是谁把人质藏在神庙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有机会这么做……而亚米利唯独无法接受这件事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个人会在他苦修的时候偷偷给他带双暖和的鞋,一年又一年,鞋子从小到大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会安慰他功课做不出来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健康长大比什么都重要;会在所有人都无视他的存在时,给予他宛如救赎般的目光,告诉他还是有人在乎他的。
也许亚米利这么难过,只是因为他尚且年轻,对生命仍满怀敬畏与热爱。
“你究竟……在做什么啊……?”他在心里悄声诘问。
马车颠簸了一下,渐渐慢下来。这是抵达目的地了。车厢另一头,所罗门迷迷糊糊从阿尔玛怀里爬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脸上还印着压出来红痕。若是平时,亚米利会打从心底里耻笑这个娇生惯养的小鬼的;但是眼下,他只顾得上收拾好表情,在被人发现眼角泛起的湿意前,先一步跳下马车。
前面已经有人在交接工作,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下一秒就能打起来。押沙龙和比拿雅,无论哪一个他都不感兴趣。他漫不经心地越过他们走向城门——论身份他有这个资格——但是经过押沙龙时,他还是不自觉放慢脚步,佯作不甚在意地打量着他的兄弟。
那是一个拥有父亲,骄傲又任性的王子。
也是亚米利本该成为的样子。
“殿下?”比拿雅终于注意到亚米利的到来,“你怎么来了?”
“怎么?”亚米利毒舌至极地反问,“这点小事,难道你指望请老师来替你们擦屁股?连续两次?”
比拿雅摇头,“利逊伤得很重,正好你来了,快点去看看。”
亚米利一愣,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去。在他身后,脾气不对付的两人默契地分了两拨,押沙龙回去拎他那条小尾巴,而比拿雅则上前引路。就在离城门不远处,几根竖起的大木桩搭成了支架,上头穿着一具冻干的无头人马,连破皮流出的腐水也凝固在桩子上,倒是没什么臭味他匆匆瞥了这个古怪的东西一眼,并未投以过多关注。
塞琉亚本身是屯兵的前线,但是锁巴灭亡后,荒废的北地也就暂时成了真空地带,更北边的亚述与赫梯正打得火热,只要他们的王没有愚蠢到多线作战,就暂时没有防备的必要,需要戒备的只有南边直接接壤的以色列。大部分兵力现今集中在王国南线,也正因如此,塞琉亚才有空出来的兵营给巡逻队使用,不至于让伤员住在寒碜的帐篷里。
亚米利走过几个哨岗,来到伤员所在的建筑,爬上二楼,推开被告知的那间房门。
空气里浮动着草药的气味。
利逊醒得有些迟钝,看清来人时,惊讶地要从床上翻起来。亚米利摇头,制止了他,慢慢走到床边。利逊一直看着他,不曾移开视线,目光温和而又宽厚。亚米利只觉得一阵苦涩漫上心头,发酵在嘴里,像青橄榄一样又苦又硬。
“您又光着脚了。”利逊最先注意到的却是袍角下露出来的脚趾头,语气里满是心疼,“先穿我的鞋……不……要不我给您捂一下……?”
亚米利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中有了决定。
“要成为优秀的神官,必须磨炼出坚韧的心志,这点苦算不得什么。”亚米利在床边跪下。利逊又要起来,他怎么能看他的殿下下跪?还是为了自己?但是亚米利按住了他,掀开被子,用剪刀剪开一层又一层包扎的亚麻布。每剪一层,逐渐扩大的暗褐色血迹便令他的神色难过几分。
利逊看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由得露出温和的笑容,“没事的,像我这样的粗人,恢复快得很。”见安慰没起什么作用,他又试着转移话题,“在巴兰大人那儿的学习还顺利吗?能被派过来,已经独当一面了啊。”
“就那样吧。”亚米利闷闷地说。
抹去药草渣,伤口终于暴露在空气中,即使草药也掩不去腐烂的恶臭。毒素令伤势一直在恶化,黑紫色皱成了一个不祥的圈。亚米利取出一匹黑布搭在伤口上,轻轻抚摸着。
“『你已前往冥土之国,不可视,不可闻,不可触,回归原初之源……』”他轻轻唱着祷词,“『……我解除了一切心灵之黑暗,而你将越过死者之河,死亡之后又是新生……』”唱着唱着,温热的液体打落在手背上,一滴又一滴。
利逊握住小殿下的手,“没事的,我觉得好多了。没事的。”
“我一直很害怕你受伤。”亚米利平静地流着泪,既没有抽噎,也没有颤抖,“为了让基述承认我们的存在,你总是这么拼命,一点也不爱惜自己。所以我才会去神庙,我想要拥有保护你们的力量,用我自己的方式。”
“啊,您已经做得很好,我知道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您会成为基述的骄傲。”
“为什么……利逊……”亚米利终于哽咽了,“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
利逊愣住了,不祥的阴云笼罩。他挣扎着坐起来,伤口再次崩裂,却无暇去捂。“发生什么了?”他按住亚米利的肩膀,“谁跟您说什么了?”
亚米利多么希望这句辩解是真的啊。他的心忽然碎成了一千片,每一片都变成了眼泪源源不绝涌出来。现在他才知道,一直被悉心呵护的那朵娇花其实是自己,一切挫败与痛苦原来曾是幸福。如果他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一直活在虚幻的梦境里,那该多好啊。
“有人发现了老乌鸦的妻女,在神庙的下水道,我的黄铜火盆下面。”窒息般吐出这句话,亚米利不敢看利逊的表情。
“就这样?”利逊错愕地问。
亚米利摇头。如果只有这一点,他还是能够欺骗自己,装作一切只是巧合,然后毫无罪恶感地活下去的。但是现在他不能了。他看到了串在城门外的无头人马,他知道它为什么被砍去了头颅,也知道它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因为那早已被记载在神庙流传的手稿上。
是他偶然分享给利逊看的。
“那些怪物,”亚米利睁开眼睛,绝望地看着利逊,“都是基述的孩子吗?”
“……”
锁巴早已灭亡,旧人死去,新人忘记历史。他们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终有一天悄无声息地融进基述中,再也没有当初的痕迹。无论他们曾经想做什么,随着血脉的消亡,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亚米利只觉得要吐了,因为,为了挽回这一切,利逊做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
杀死父母,掳走孩子。
制造怪物。
“殿下,请听我说,听我说。”利逊再次轻晃他的肩膀,急切地解释道,“您还小,有些事不明白——”
“我要怎么明白?”亚米利挥开他的手,“那不就是杀人吗!”
利逊摇头,艰难地下床。他太虚弱了,一下跪倒在亚米利跟前,吓得亚米利也跪下来搀扶他。利逊再次摇头,无奈地看着这个被他保护得太好的孩子,他总是舍不得让他接触这些肮脏的东西,只想着把最好的一切捧到他跟前,却在不知不觉中令他变得如此软弱,如此任性。“殿下,杀人也分很多种,为自己杀人,为人民杀人。您肩上有着锁巴的重量,总有一天要用以色列的血让同胞安息。在此之前,您要学会不去在意这些牺牲,因为它们必将无数次发生。”
“就算你这么说,可是我根本不想复仇啊!”亚米利压抑而抓狂地低吼。他为什么要替锁巴复仇?他甚至不记得父亲的模样,锁巴更像是一个遥远的梦。“我是基述人!基述人啊!我为什么要为了锁巴让基述流血?”
“那就不为锁巴。为您自己。”利逊又说。他小心地摸摸这个孩子深褐色的鬈发,一如多年前从锁巴王的手中抢下他时一样。从背叛君主的那一刻起,亚米利就是他全部的寄托了。“您不是想要得到承认吗?我永远不会忘记,六岁的您看着押沙龙的目光,那一幕我记了很久,很久,我一直想着,您一定要得到比押沙龙拥有的更好的一切……”
亚米利并不是什么聪明人,也许恰恰相反,他非常的笨拙。至今他也不知道利逊究竟在做什么,那些事和所谓的权力、地位又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一件事,一件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
“可是……利逊……”亚米利定定地看着利逊,他流泪的眼睛一直看进了青年的心里,无声地诘问他的灵魂,“你让那些孩子像我一样……没有父亲了……”
利逊如遭雷劈,怔怔地松开亚米利,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他咬咬牙,撑着膝盖站起来,去拿自己的佩剑。他甚至讶异于此刻自己的冷静,一些在情绪冲击下被忽略的细节渐渐浮上来。他马上意识到,尽管尚未有明显的迹象,但是一张无形的网正笼罩在他们身上,逐渐收紧,随时会将他们绞成碎片。
利逊迅速思考他们的处境。他可以选择断尾,舍弃一部分下线,这样至少能保住殿下在基述的地位。但是他不会这么做的,永远不能指望敌人手下留情,如果此时退缩了,以后将会陷入被动。他也可以瞅准驻军集中在王国南部的空档,带着旧部长驱直入,直取王城。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疯狂而又不切实际的妄想,只不过是对于已经付出的努力的不甘心罢了。
于是,利逊极为强悍、果决地放弃了一切。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不舍,没有一丝动摇。
“请跟我走,殿下。”利逊向亚米利伸出手。
“什么?”亚米利抬头。
“我们回锁巴。回我们自己的国家。”利逊坚持伸着手,忽然再次微笑。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敦厚、温暖,好似只要信赖这个人,便什么都不必惧怕。美好的愿景随着他的话语徐徐展开,“如果您不想再看见牺牲,那我们就停止牺牲,重新建立一个属于我们的国家。在那里,您将被万民敬仰,再也不必羡慕任何人……”
亚米利扯了一下嘴角,发现自己没办法跟着笑出来,“怪物们的敬仰吗?”
“您还小,殿下。总有一天您会明白的。”
亚米利盯着利逊的手,指关节粗实强壮,老茧遍布,那是一只经历了无数杀戮的手。直到最后,亚米利也没有握住那只手。他疲惫地站起来,让利逊坐下,替他的伤口止血。
“我不想明白。永远不想。”亚米利轻声说。他已经不知道什么能够相信,什么不能了。“你快些走吧。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
比拿雅竖起酒囊抖了抖,最后几滴红酒入喉,他又啜着袋颈吮了几口,吮得舌头发麻了这才作罢。隆冬的风刮在脸上带来刀割般的刺痛,值夜的他无聊地注视燃烧的火把,在夜晚的深色幕布映衬下,火焰跳跃如同某种魔法,看的他有些入迷。
押沙龙倚在他的对面,靠着城门的墙壁,闭目养神。
脚步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他们转头看去,赤着脚的小神官踏着积雪走来。没有人迎上去,他们待在城门下,等待亚米利走到跟前。
“你们这些小孩大半夜的不睡,一个两个都爬起来做什么?”
“我要再研究一下那头怪物,你派支队伍保护我。”
比拿雅耸肩,“那正好,已经有人先过去了。你现在去那边,还能结个伴。”
“我说——派人保护我。”
比拿雅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加德!”他朝城门上边吼了声,“带上你的人,滚下来护送咱们的小殿下了!”
“你不去吗?”
“就在门边撒泡尿的地儿,你还想要多少人跟着?”比拿雅微微眯眼。亚米利忐忑起来。利逊经常以开玩笑的口吻提及这位朋友,而以往见面时,比拿雅也总是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样。但是现在他不笑了,从额角划至脸颊的伤疤在火光下狰狞起来,平添几分狠戾。亚米利这才想起来,这个人既是猎狮者,也是曾被流放的罪犯。
他抿紧嘴角,不再坚持。
利逊牵着栗毛马从阴影中走出来时,比拿雅和押沙龙都没怎么惊讶,一个是因为了解自己的朋友,另一个是因为有所罗门。
比拿雅从墙上弹起来,迎了上去。
“如果你不跑,我会继续相信你的。”比拿雅叹了口气,白雾朦朦胧胧地消散。
“我知道。”利逊笑了,失血、严寒使得他的脸和嘴唇惨淡得发怵,“你就是这么缺心眼。”
“那你跑什么跑?”
“指望你放我一马呗。”
这个笑话并不怎么好笑,但是他们两个都笑了。比拿雅摇摇头,转身去牵马,“我陪你走一程吧。”
这并不是一个徇私的信号,恰恰相反,利逊知道这是对方要亲手处理这件事的意思,确实是比拿雅的风格。他们松松地拉着缰绳,任由马儿自在地踱步,仿佛只是在城里待闷了,出来散散心。一袭漆黑的阴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头,是押沙龙,但是利逊觉得那更像一头时刻准备扑咬猎物的恶狼。几经比较,利逊还是觉得自己的殿下要比这种阴鸷的家伙好得多。
他们很快经过了串着人马尸体的木架,利逊微微皱眉,他又看到了那个叫所罗门的孩子,押沙龙的小尾巴,正和亚米利讨论着什么。这令他感觉不太好,说不上来的那种。但是很快他又舒展眉头,安慰性地笑笑,示意亚米利不要担心。
路很长,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所以,你说想跟我每天喝点小酒,也是假的?”
“没错,傻子才想跟你这个混球喝酒。每次耍酒疯要遭罪就不说了,你就没一次付过酒钱;不付酒钱也就算了,你他妈连去嫖的账也记在我名下!”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滚你的吧。”
“……”
“……”
押沙龙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你们还想走到哪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最后,比拿雅问利逊。他们停下了脚步。
“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利逊摇头,没什么可辩解的。但是余光里瞥见押沙龙时,一股怨恨忽然炸开。他想起了这一切的开端,一个以色列的杂种来到基述,以色列,永远是以色列。利逊认真地盯着比拿雅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可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宁愿相信认识不到两个月的押沙龙,也不愿意相信我们之间八年的友谊?”
“你值得我相信么?”比拿雅反问。他的酒劲上来了,胃在焦灼,心里火烧火燎的,连带的眼睛都泛起燥热的赤红。“你用谎言构筑友谊,却要求我赋以真实的信任?”
“而那本可以成为真实。”利逊怨恨地说,“只要你愿意,我们就能携起手来,一同向以色列复仇,而不是龟缩在基述一隅之地,碌碌无为地将一生消耗殆尽。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事实证明,你毕竟是个希伯来人,永远站在以色列那边。”
“而你明明知道,我只站在公义的一方。”比拿雅翻身下马,拍拍马脖子让它跑去押沙龙身边。寒芒出鞘,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动。现在他又是猎狮者了,凛冽的杀意几乎化作实体溢出来,直指昔日挚友。
“公义?”一个天大的笑话,利逊简直要笑出来了。“那么锁巴的公义要如何是好?你脚踏不义的土地,却要对我诉说公义?”他摇摇头,跟着翻身下马,拔出了剑,“比拿雅,公义是不存在的。从族人被屠杀殆尽那天起,我的心里,就再也没有那种东西了——”
他们的剑狠狠地碰在一起,火花四溅!
这是押沙龙第一次亲眼看见比拿雅战斗。他知道他们之间存在差距,但是他不知道差距如此之大。平日训练时押沙龙总是被对方踢屁股,踹小腿,骑在地上揍;但是那于比拿雅而言,不过是打发时间的小游戏。押沙龙曾以为对方只是以让自己出丑为乐,但是现在他知道了,没有用出全力,才是最大的侮辱。
现在比拿雅根本不玩那些小把戏了,他只用剑,剑却狠戾得叫人发颤!
没有人使什么阴毒的招式,挥剑劈砍,招架反击,一切都是最简单纯粹的剑术比试,却因为可怕的速度和力量,成了某种极致的杀人艺术。上一秒比拿雅一剑直取咽喉,下一秒利逊擦着剑锋闪避,反手一剑刺向眼睛,又被对方下腰错开……攻防切换只在一瞬间,没有所谓的优势劣势,有的只是无尽的试探与等待,只等致命的一击!
一蓬又一蓬霰雪被快速移动的脚步踢开,雪雾亮晶晶的,将他们笼罩在一片迷幻的朦胧中。他们都在使单手剑,比拿雅有意让了一手,但利逊终是吃了受伤的亏,呼吸开始紊乱。在这样极致的攻防战中,一点点劣势都会被无限放大,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踏步,错身,回转!
两道银亮的圆弧划过黑暗,猛地撞在了一起!
刃锋嗡鸣着,振动着,清亮的剑吟层层叠叠地回荡在原野上,激荡在押沙龙胸中。他只觉得自己的血随之沸腾,一股冲动膨胀在心头,令他想要扔下火把,拔出剑,立刻加入这场野兽与野兽的厮杀。
但是战斗已经结束了。
利逊的手抖了一下,长剑落地,血滴落在雪地上。过大的动作使得他的伤口再次撕裂了。他踉跄了一下,头晕目眩,跪倒在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抬头看比拿雅。他们已无话可说,朋友之间也毋需再多说什么。
比拿雅缓缓举起剑——
“住手——!”
一声破了音的哀鸣划过夜色,亚米利猛地扑进他们之间,伸开双臂。利逊试图拨开他,但是亚米利顽固地挡在他身前,一丝一毫也不肯退让。他要保护他,他必须保护他……亚米利牙关紧咬,浑身颤抖……无论利逊犯下了怎样的罪,他还是那个利逊,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心疼自己没有穿鞋的人。
“他只是想离开。”亚米利哀求道。他从来没有这么卑微过。“他不会再回基述了,他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了,就这样让他走吧……求你了……”
“让开,亚米利。”比拿雅说。
“你不能这样做!你们不是朋友吗——”
“已经不是了。”
“你们非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亚米利绝望地尖叫,“你们杀死了我的父亲,兄弟,臣民……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又要把我仅剩的一点给夺去吗……?”眼泪再次涌出来,他总是这么软弱,可他没有办法,他就是忍不住。“如果杀人偿命是这世界的公义,那么你们这些该死的希伯来人,统统该在地狱里焚烧!”
握剑的手细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颤动逐渐加剧,竟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冷酷的面具出现裂缝,痛苦之色闪过瞳孔,渐渐的,隐忍的面孔扭曲了。
“你想做什么?”押沙龙察觉到气氛的变化,“比拿雅!”
这一声喝反倒令比拿雅泄了气,垂下了剑尖,转向押沙龙。“如你所见,他已经不再是威胁,放走也无妨。”这话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但是他必须相信,只有这样才能逃避良心的煎熬。“押沙龙,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基述,也知道你想从基述得到什么。为此,你需要我的力量。”他将剑重重地插进地里,弯下他坚挺的膝盖,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只要您能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从今往后我将惟您是从,殿下。”
空气凝固了。
浮云遮蔽了月光,于银白大地投下深深的阴影。押沙龙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阴影如实质般由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动了一下喉结,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我……”这确实是他想要的。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忽如其来地降临在面前。“我……”他再度张开口,却发不出肯定的声音。为什么?敌人已经陷入颓态,比拿雅也将被自己揽入麾下,一切正要踏上正轨。在不远的将来,自己必将在基述建立一番了不得的功业,甚至——甚至可以凭借这份力量瓜分以色列的土地。
……还有什么可动摇的?
押沙龙抬起头,目光掠过重重阴影,忽的落在所罗门身上。他是跟在亚米利身后来的,从刚刚开始一直没有发出声音。他不是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吗?怎么现在这么沉默?都叫人有点不习惯了。
“所罗门!”
“嗯?怎么啦?”
不知为何,听到他的回应后,鼓噪的心忽然就安静下来。
“我应该……怎么办……?”近乎示弱般的语气,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押沙龙而言,是如此罕见。但是所罗门值得这份罕见。他是唯一将信任交付押沙龙的人,也许也是押沙龙唯一信任的人。“所罗门,如何选择才是正确的?”
基述、锁巴、乃至以色列……一切的命运忽然汇聚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上,只等他一句话作为裁决。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他没有给出答案。恰恰相反,他提出了问题。
“为什么问我?”所罗门惊讶地瞪着押沙龙,眼睛圆滚滚的,“我怎么知道?”
“见鬼!你吃我的喝我的,难道不该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吗!”押沙龙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气氛快尴尬死了,他现在就想过去狠狠地给他一脑刮子,“快用你那聪明的小脑瓜子想想办法!”
“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可能知道啊。”所罗门困扰地挠头,“你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要问我呢?难道不是由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吗?”
押沙龙一怔,有些颤抖,有些迫不及待地张开口。没什么好遮掩的,他也不屑于遮掩,他就是这样的人。而他知道,所罗门不会因为他的回答产生任何变化。“我想要权力。我想要力量。”
“好的,我知道了。”所罗门点头,如押沙龙预料般简单地接受了这个答案,“然后呢?”
“然后……?”
“权与力只是手段啊,你得到它们之后,又要用来做什么呢?”
如同一道惊雷劈进心里,押沙龙微微睁大双眼。
老乌鸦从未被砍去头颅,抱着妮娜如同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珍宝,老脸笑成了皱巴巴的树皮;无名女孩怯生生地向他递来难吃至极的食物,听到道谢声后喜悦飞上脸颊,又害羞地藏在妈妈裙摆后头;爱犬帕纳追逐着兔子奔跑在山林野地间,听到主人的呼唤后如疾风般扑进押沙龙怀里,温暖的大舌头热情地将口水抹在他的脸上。
而押沙龙为了这一切爬上了摩利亚山、来到圣殿,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小鬼,那个小鬼还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想要……公义。”押沙龙听到自己的心在说话,“我想要父亲从不偏心,我想要得到符合自己能力的地位,我想要所有人都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他越说越快,越说越坚定,眼睛明亮得像有星辰落在其中。他嗤笑道:“比拿雅,我可不要你那声虚情假意的‘殿下’,你留着给别人吧。”
亚米利闭上眼睛,抱紧了利逊,脸上是一片绝望的死灰。然后,他忽然睁开眼,因为大地在震颤。在那流云投下的阴影中,泛着血光的眼睛此起彼伏,是来接应利逊的『蝗虫』。它们涌动犹如奔驰的黑色潮水,窸窸窣窣地涌向这几人的火光,誓要将光明吞没。
比拿雅苦涩地笑了。他本来就不是在请求押沙龙,他只是逃避地将决定权留给押沙龙,奢望有人能替自己做出决定。而如今,无论是押沙龙的胜利,还是利逊的胜利,都与他无关了。
但是下一秒,蝗虫忽然接前赴后继地栽倒,嘶哑的叫声接连不断。它们冲得有多迅猛,栽倒的时候便有多惨痛,折断的腿骨惨烈地刺穿皮肤,撕裂血肉。层层叠叠的人马挤压成了蠕动的肉山,最下面的已经不动了,血慢慢融蚀了积雪,露出底下的冬草来。
奇怪的是,像恶作剧一般,那些草不知道被谁打了结,一环又一环。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停下吗?因为马腿非常的脆弱,疾驰时尤甚,一旦绊倒便很容易折断,而我舍不得拉伊受伤。”押沙龙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但是他也没有得意。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扭动的肢体,发现它们竟开始互相吞噬以谋求生机时,也没有升起多少情绪。他夹了夹马腹,来到利逊跟前。
『你并不是一个人啊。』所罗门弯起眼角,『基述的大地上,不都是人吗?』
“从塞琉亚出发、前往艾萨玛逊前,我稍稍绕了一点路,经过了几个村庄,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做了两件事——将农田与村落附近的牧草清空;将近林地这一带的牧草打结做成草绊子。你闻到了,是吗?是的,然后他们在这里洒上了木炭粉和油。”
农民在田间劳作本来就没什么奇怪的,而且这几天雪下得很大,完全遮蔽了这些小陷阱。巧合的是,木炭是押沙龙烧山后留下的杰作,他的错误兜兜转转,最后以一种奇妙的形式成为了正确。
押沙龙微微吁了口气,薄薄的白雾氤氲在空气里,连风也为他们停下了。“你知道吗?”押沙龙笑了,“当我说这是为了报复那些野蛮人时,农民们把钱都还给俄瑞了,一枚铜板都没要。真是淳朴得可爱。这些年来,他们因此流血丧命,因此失去亲朋好友,而如今,终于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得到应有的公义。我又怎么忍心阻止他们?”
利逊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在押沙龙的算计内……不……真的是押沙龙吗……?
他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出口。
“利逊,睁大你的眼睛。”押沙龙高举火把,照亮了蝗虫们扭曲如蝇蛆的肢体,“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时间、你的努力、你为之奋斗的一切,在你面前化为灰烬。”他郑重地宣告,“如此,公义得以留存。”
押沙龙猛地掷出火把——
像一颗流星,点燃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