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肉香。
蝗虫被烧得皮开肉绽,焦黑的外壳簌簌剥落,暗红色的血水粘稠地冒着泡儿被烧干,哀嚎也跟着干涸了。押沙龙移开视线,稍稍侧脸以缓解热浪的侵袭,半边身子被烘得有些发烫。火焰静静地燃烧着,押沙龙听着这声音,心里感到一阵舒适的宁静。
黑色骏马忽然抖了抖耳朵,焦躁不安刨起了泥土。
“拉伊?”押沙龙摸摸它的脖子。
起初,那声音很小,藏在燃烧的噼啪声里,并没有人注意到。但是声音放大了,迫近了,使得押沙龙戒备起来。直到某一刻,火焰忽然消失,难以适应突变的眼睛被阴影笼罩,一些奇怪的图案在黑暗中扭曲。
不……不是火焰消失了……是地陷!
拉伊嘶鸣一声,不等押沙龙反应,一跃而起,裂隙紧追马蹄,撕裂大地如同撕裂一张柔软的面饼。押沙龙是幸运的,拉伊蹬着最后一块落石,飞身冲上了安全地带。然后一切便被吞没了,白雪、黄土、还有灰烬残骸……坠落的冲击波扬起大片烟尘,一时之间,根本无法辨明方向。
押沙龙勒住马,翻身跳下,顶着漫天尘埃摸索着返回,险些一脚踩空,最终猫着腰蹲在断壁边缘观察情况。他听到水流汩汩,不断有碎石咚咚入水,这下面竟是一条宽阔的暗河。
这已经不是巧合……更接近命运了……千百年来流水慢慢侵蚀着地基,掏空了地层。如果只是这样,基述人与他们的土地还是可以相安无事多年的;真正的变数来自今天夜的搏杀,无数人马压迫着本已脆弱不堪的薄土,而隆冬的酷寒遇上灼灼烈火,剧烈的温差终于突破了崩塌的极限!
马加锡亚抱着双臂,孑然独立,金色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重重尘埃,径直望进了流水之中。
“阿尔玛下去了?”押沙龙随口问道。
但是恶魔并没有回答这个理应简单无比的问题。
“马加锡亚?”稍稍放下的心忽然提了起来,押沙龙拔高了音调。
破水而出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一只强壮的手攀住了因冬季水位降低而露出的岩石,紧接着比拿雅提着亚米利浮出水面。跌下去的时候他们离得近,不过是顺手的距离。就在那一瞬间,押沙龙意识到一件事——阿尔玛的速度不可能比人类还慢——她不在。
来不及多想,押沙龙一把扯掉斗篷就要往下跳——
“对你而言,他还是不要长大比较好,不是么?”淬了毒的恶意在押沙龙的耳畔轻轻回响,恶魔谆谆善诱,徐徐道来,将蛊惑的言语诉说。“他是如此聪慧,如此强大,只要他愿意,轻而易举便可夺走你的一切。而你凭什么相信,自己竟有能力控制这样一个怪物?”
少年的呼吸骤然加快,瞳孔也动摇地紧缩起来,脚像被钉死在地上似的,竟一步也动不了。见状,马加锡亚愉快地笑了。所罗门的确是个不错的主人,比其他人类要好得多,但若是要马加锡亚对此感恩戴德,那可就太过异想天开了——你会愿意成为牲畜的奴隶吗?不,不可能的,那不过是耻辱至极的烙印。一直以来,恶魔想要的只有『自由』,他绝不允许所罗门被“杀死”;但自然死亡,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不必对他做什么。你也不会承担任何罪恶。”马加锡亚又说,如此尖锐地戳中了少年心里的迟疑,“恰恰相反,你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
押沙龙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怦咚怦咚,在胸腔里震动,急促得快要爆炸。微风吹拂,他只觉得一阵寒意漫上,原来冷汗早已沁透了后背。
真冷啊,他有些恍惚地想。
所罗门那么怕冷,晚上睡觉时手脚也暖不起来,一逮到机会就把脚丫踹在押沙龙肚子上,被呵斥后又委屈巴巴地缩到一边,活像自己欺负了他似的。而现在,他掉到快结冰的水里,真不知道冻成什么样了。
明明是个一点苦也吃不得的娇气的孩子。
“我信了你的邪!”押沙龙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骂道,“他要是死了,你第一个宰了我!”他狂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扑通溅起一滩小小的水花,涟漪消失在浑浊的水流中。
马加锡亚嗤笑了声,消失在空气里。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水太暗、太浑了。皮肤也已经刺痛得麻木,押沙龙甚至不知道擦过指尖的究竟是草叶还是布料,只能毫无章法地胡乱摸索。但是一点微弱的光亮出现了,像黑夜里的萤火虫,若隐若现。顾不得多想,押沙龙一把抓向光源。
所罗门。
男孩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押沙龙,绿眸中闪烁着淡淡的金色。但是那金色马上黯淡了,他阖上了双眼,一切宛如一个错觉。不作多想,押沙龙拽着他,挥动已经失去知觉的肢体,奋力向上方游去。
冰冷的空气刺进肺里,押沙龙哮喘般吸气,几次试图抠住点什么都没成功。但是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用力一提,两人便如同鱼儿跃出水面,重重地砸在岸上,押沙龙只觉得肺要被撞出来了。他撑着地,僵硬地爬起来,全身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好不狼狈。
“所罗门?”他拍拍男孩的脸颊,手在颤抖。
没有回应。
小小的胸膛没有起伏。
押沙龙的脑海一片空白,胡乱地摸索他的脖颈、胸膛,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冻僵了的关系,他真的什么也没感觉到。“所罗门?”他又喊了一声,有点不知所措。
比拿雅推开他,拎起男孩,用结实的肩膀抵着柔软的腹部,一上一下颠簸起来。他毕竟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应付这种状况镇静而又熟练。几下冲击后,男孩呜咽一声,水从口鼻溢了出来,又因为颠得难受,软绵绵地锤打比拿雅的背。
比拿雅松了口气,放下他,递给押沙龙。押沙龙并没有接,但是男孩朝他伸出手,牙齿冻得直打架,话都说不清楚,“冷……”比拿雅直接把他扔过去,男孩熟练地在押沙龙怀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委屈地吸吸鼻子,蜷了起来。
直到此时,年轻的王子才如梦初醒般有所动作,迟疑地按住对方颤抖的肩膀。现在他们都冻僵了,没法靠体温取暖;但押沙龙还是慢慢抱紧他,一遍又一遍搓他的后背,一手的冰渣子扑簌簌地往下掉。他们的呼吸化作了乳白色的雾气,朦朦胧胧消散在皎洁的月光之下,一片云开月明。
“没事了……”押沙龙小声安慰道,也不知道在安慰谁,“没事了……”
“你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
瞥了他俩一眼,比拿雅若无其事地说。他开始四下摸索,寻找能向上攀爬的点,土质太松软了,不晓得能不能支撑他们的重量。不过即使不能,也没有关系。那么大的动静,过一会儿就有人来帮忙了。
土壤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剥落,直到某一刻,比拿雅忽然触到了坚硬的岩石。他一边祈祷这后面是岩层,一边扒开更多的泥土,不一会儿,动作停了下来。
这不是岩石。这是石砖。
是以前的遗迹吗?
比拿雅仔细摸索着人工的痕迹,刀削般笔直的拼接缝隙,整齐有序的石砖,上头刻着一些暂时无法辨认的铭文。风从地下暗河的一侧涌来,吹皱了水面,比拿雅迎风望向黑黢黢的甬道,不住地打起了冷颤。
这地方太邪门了。不能再待下去。
石砖的存在帮了大忙,比拿雅蹲下,双手交握,先是让亚米利踩着他上去,然后是押沙龙,紧跟着押沙龙搭了把手把所罗门拽过去。最后轮到比拿雅自己时,他并没有马上握住押沙龙的手,而是凝望着汩汩流水,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比拿雅知道利逊没有死,一个战士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被击败。命运选择了利逊,让他以凭借这种奇迹般的巧合活了下去,而终有一天,命运会让他们再度相会。到那时候,就是真正的生死之斗。
但是,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
利逊猛地吸了一口气,睁开双眼。明月高悬,几颗黯淡的星辰点缀着夜空,静静地闪烁着。他试着动弹,关节像生了锈似的,移动时发出咯咯的摩擦声,一阵钝重的疼痛击中了他,令他狼狈地滚下马背。
载着他回到营地的人马已经死了。
黑暗中人影攒动。是野蛮人和锁巴人。他们犹如幽灵鬼魅,从皑皑白雪中冒了出来,一个接一个,围着他们的首领。只有首领一个人回来了,这个事实无疑宣告了一场惨烈的失败;同时,也将利逊推入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中——
现在的利逊手无寸铁、动弹不得,并且他是一切的发起者,现在也将成为两个族群之间矛盾的爆点
“首领……其他人呢……?”一个野蛮人问道。
“是啊,首领,其他人呢?”更多野蛮人问道。
对于野蛮人而言,只有最简单的强者为尊,一旦领袖失格,任何人都可以取而代之。利逊知道自己必须站起来,必须说点什么稳住他们,否则也许下一秒自己便会被愤怒撕成碎片。但是他不想站起来了。他只觉得非常、非常疲惫,疲惫如同潮水,浸透了每一寸筋骨。他闭上双眼,觉得以这里作为终点也不错。
对于一个像利逊这样的人而言,活下去是需要某种信念的,他无法像这世界上大部分人一样,浑浑噩噩、无知无觉地度过这一生。但是现在,殿下否定了他,挚友与他刀剑相向,而复仇更是一个遥遥无期的妄想,利逊的心如同燃尽的灰烬一般,再也没有鲜活的温度了。他不会憎恨这些背叛者,恰恰相反,他理解他们,他们都已经伤痕累累、狼狈不堪,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首领,我们该怎么办?”另一个不同的声音切入了此起彼伏的质问声中,惴惴不安,满怀信赖,“首领,站起来,告诉我们该怎么办。”
利逊再次张开眼睛,发现是锁巴人围在自己身边,背对着自己围成了一个圈,戒备地注视着蠢蠢欲动的野蛮人。与强壮的野蛮人相比,他们是多么弱小啊,当年的战士如今已上了年纪,稚嫩的孩子尚不能用肩膀挑起重担。自打离开锁巴,追随自己,他们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隆冬的时候甚至不能生火取暖,就为了躲避追兵。而现在,也许他们还要因为信任自己失去生命。
利逊又慢慢转头,看着人马的尸体。它忍着最后一口气,驮着利逊穿越了山林、谷地,一直来到了开阔的平原地带。利逊不知它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它身上已经被烧得没有一块好肉,被冰冻之后,身体如同腐肉一块一块脱落了,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它看起来就像一只粉红色的裸鼠,那么丑陋,那么可怜。
利逊摸着它凹陷的眼眶,眼泪忽然流了出来。
就在那一瞬间,另一种全新的信念在余烬中燃起,利逊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带着大家一起。他把他们活着带出锁巴,也要把他们活着带回去——
回到他们的故乡去。
“他们都死了。”利逊坐起来,疼得龇牙咧嘴。野蛮人骚动起来,但是利逊不慌不忙,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强大如他们那样的勇士,在基述的的军队面前,也只能被屠杀殆尽。那么,像你们这样的乌合之众,还能坚持多久?”
“你什么意思!”野蛮人叫道。
“格迦撒提斯!”利逊精准地叫出了叛乱发动者的名字,与之对应的,一个年轻的面庞走出队伍,人群为他分开一条道路。格迦生得一副凶悍的体格,遒劲的肌肉隆起,像座小山似的。但是利逊毫无畏惧,甚至轻蔑地笑了。“我知道,你一直忌恨我杀了你的兄长,一直想取我代之。你当然可以这么做。但是这之后,你还能做什么?”
“总比你让我们送死来得好!”
“送死?是谁将基述的情报告诉你们!是谁带着你们大杀四方!是谁让你们冬天不再挨饿!”掷地有声的诘问,利逊站了起来,拒绝了同伴搀扶的手,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当然,我知道,指望你们感恩是不切实际的,但是你们必须明白一件事——”
“事情已经败露,接下来我们所有人都将迎来基述最为激烈的报复。”巧妙地使用了“我们”,巧妙地塑造了一个共同的敌人,利逊如此迅速地将不利的条件扭转为团结的关键,“现在已经没有了情报网的支持,基述要围剿我们轻而易举,在这种时候,你们确定要把宝贵的战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内斗上?”
野蛮人动摇了,窃窃私语起来。这就是他们为何只是一个部落,而非国家,因为仅凭他们自己,根本无法形成有组织的军队。
见形势不对,煽动这一切的格迦撒提斯硬着头皮,又问:“难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是什么让你产生错觉,认为我没有?”
尽管一切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利逊依旧感谢格迦这犹如神助的提问。他走出锁巴人的保护圈,因为伤痛佝偻着腰,背影却高大宛如神祇。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心思各异的野蛮人,又回头望向他灰头土脸的同胞们,心中充满了坚定的力量。
“我们去大马士革。”利逊宣布。
“大马士革地理位置特殊,是沟通南北的枢纽之地,又有堡垒要塞守卫。十余年前的战火将大马士革焚为一片废墟,但是由于各方势力博弈,至今没有一个族群能将这座玫瑰之城纳入麾下。”有条不紊地拆解局势,利逊将最后的生存之道摆在他们面前,“仅凭我们的力量,无法对抗基述的围剿,所以我们必须投靠北边的亚述帝国——我们会成为亚述钉在迦南地的一枚楔子。”
一片安静。野蛮人的知识并不足以让他们理解这么复杂的东西,他们只知道利逊似乎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却不能判断这是一个骗局还是事实。场面一度陷入僵持,似乎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倒向利逊所不愿意看见的方向。
“玫瑰是什么?”忽然,一个野蛮人小孩好奇地问。
利逊一愣,神色渐渐柔和。他无视了那些是敌非友的视线,顶着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径直走到野蛮人小孩面前,摸摸他的小脑袋。
“吉卜撒,”利逊微笑着告诉他,“玫瑰是一种花,比火焰更为热烈,比乌克拉(鸢尾)更加芬芳。但是她们非常娇弱①,永远无法生长在戈兰高地这么寒冷的地方,只有温暖才能呵护她们的美丽。而大马士革,正是一个这样温暖的地方。”
利逊直起腰,环顾众人,发出了最后的宣言——
“跟着我!我能让你们不再颠沛流离,我能让你们不再忍饥挨饿,我能让你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人群耸动,议论纷纷。最后,像是触动了什么,他们一个接一个屈起膝盖,向这位许诺美好未来的青年献上臣服。只有格迦撒提斯一个人突兀地站着了。利逊也不说话,就这样沉默地注视他,沉默中透着无形的威严。最终,格迦承受不住这种压力,不甘心地跪下,低垂头颅,承认了首领的权威。
无论再怎么凶悍、再怎么野蛮,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群想要生活得更好的人罢了。
利逊虚脱地倒下,锁巴旧部赶紧围了上来。他们的首领并没有昏厥,或者说,强迫着自己保持清醒。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每一步都是不可预知的凶险。利逊按照重要程度的顺序下达了几个命令:其一是将队伍拆成三队,即刻从三条不同的道路前往大马士革;其二是传消息给仍在基述潜伏的各人,让他们自己决定是逃是留;最后,则是将尚未孵化出人马的“卵”全部破坏。
那是一棵用鲜血和生命浇灌出来的无花果树,白色的根系像瀑布般铺洒在地下,与两百余枚卵纠缠不清。尚维持着人类模样的孩童沉睡在其中,血红色的胎液犹如心跳般规律地闪烁,怦咚,怦咚。
“怎么不带上他们?”格迦提着弯刀,倒不是询问,只是惯例地质疑利逊。
“带不走。”利逊简短地解释,“我们的马匹不够,带上女人孩子已经是极限了。”
“不能留给基述。”关于这一点,格迦还是支持的。他高举弯刀——
“留活口。”利逊补充道。“我们的脚程处于劣势,势必会被军队追上。留下这些活口,放在显眼的地方,可以拖慢他们的速度。”更重要的事,这两百名已经异变的孩子,对基述而言也是一个难题,杀也不是,留也不是。想必足够他们困扰好一阵。
吩咐完这一切,利逊坐上了铺着干草的板车,和女人孩子一起。以他的体力,不足以支撑骑马走完这段艰苦的道路了。
就这样,利逊带着一群乌合之众,踏上了也许没有终点的旅程。离开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基述,仿佛看见了亚米利哭泣的双眼。当这一系列事情逐渐披露,亚米利势必要成为无辜的替罪羊,纵使王室血脉能保他一条性命,以后的处境恐怕不妙。
但是,那也已经不是利逊所能改变的事了。
利逊所能做的,唯有尽早抵达大马士革,借助亚述的力量,建立一个全新的势力。终有一天他会将殿下迎来,而那时候,殿下一定会认同自己。
前途未卜,但希望犹在。
***
当看到那些游荡的畸形的孩子时,比拿雅马上就知道,是利逊的手笔。
太损了。比拿雅由衷地感慨。那小子看着老实,骨子里还真是蔫坏。但无论如何,对于留了活口这个事实,比拿雅还是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宽慰。因为他知道,以利逊的本事,未必不能留下其他障碍,而他却选择了最温和的方式。尽管这也是别有目的,让基述这一方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两百零三名孩子搜寻完毕,也不晓得还有没有遗漏的。
这些孩子,有些是正常的,有些长着马腿,有些长了鬃毛,还有一个单单长了一对马耳朵的小姑娘。当问及他们的家人时,一问三不知,对自己的事也迷迷糊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也能猜个七七八八,都是孤儿了。
比拿雅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他们安置在塞琉亚,然后请示达买王的决断。
但是比拿雅心里也知道,这批孩子是不可能留下来的。
如果只是两百名普通的孤儿,还能够想办法分到普通家庭中,多个人多块面包的事,好养活得很;实在不行,也能以王的名义收养他们,从财政中拨出些许,足够他们长大成人、独立生活了。
但这都是不可能的。谁也不知道这些孩子被洗脑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利逊是不是在他们身上留了后手,会不会在将来成为基述的隐患。
“他们还没有被『刻印』,不会被控制。”在场唯一一名神官亚米利辩解道。即使他心不在焉,郁郁寡欢,但是他对这些孩子的事展现了足够的关心。“不信任我也没关系,你们可以去向巴兰大人求证。”
“问题不在这里。”比拿雅头痛地让他闭嘴。
即使达买王能接受——他真的能接受,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是对于民众而言,锁巴人叛变在前,已经心生芥蒂的他们是没有办法接纳异类的。更加困难的地方在于,这些孩子已经不可能融入人群当中,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要是有个偏僻点的地方就好了……”比拿雅一阵焦头烂额,恨不得现在就把利逊揪回来狠狠地揍上一顿,“必须有人保护他们远离利逊的接触……必须人烟稀少……但是也要物资能供应得上……”
“有的哦,那种地方。”所罗门完全不明白他们在困扰什么,顺口回应道。他又悄悄去扒比拿雅那杯酒,被押沙龙一巴掌抽缩了回去,只好委屈地举着小手,让阿尔玛给他吹吹。“耶利哥就可以啊。”
所有人都安静了。
绝了。
也许亚米利对此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但押沙龙和比拿雅却清楚其中干系。耶利哥深入以色列腹地,若要抵达必先突破重重关卡,是利逊绝对无法干预的地方;因为是诅咒之地的缘故,人烟稀少,又是各个民族的流民聚集地,隐藏身份相当容易;而大卫又在刻意削弱便雅悯部族势力,可以预见,短期内,耶利哥依旧会被放任。
这真是个大胆至极的想法,也是个危险至极的想法,弄得不好,是要被大卫砍头的。
但他们在乎吗?不,根本不在乎,反正他们在基述。
唯一的问题在于……
亚米利踢了一脚桌子,不屑地嗤了声,“我要确保这些孩子的结局,就当是为利逊赎回那么一点点罪愆。怎么,把这破事说出去,我还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你跟以色列还在来往的事,外公压根不在乎,反正你杀了你们王国元帅的亲弟弟,死活也是回不去的。别那副表情,你跟利逊说了多少,我就知道多少。”
押沙龙拧头,吃惊地看着比拿雅。王国元帅只有两名,押沙龙的堂兄兼老师亚玛撒,以及另一名堂兄,约押。而就押沙龙所知,亚玛撒的兄弟们可都是健在的。
『哦?你得罪了谁?』
『不重要,反正已经死了,而死人什么都不是。』
左右是这么个理,而且比拿雅也不怕亚米利告密,他问心无愧。于是比拿雅无所谓地说道:“既然如此,我跟亚玛撒联系一下,让他放开关卡。”王国元帅的话,还是非常有用的,“你们也一起编一编,有什么靠谱的理由可以用。”
“你不打算告诉他真相?”押沙龙问。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亚玛撒那个人,正直过头了,说真话不可能同意的吧?”
“……”该死的有道理。
一个环节解决了,另一个环节又冒了出来。无论如何,这件事要绝对保密。那是两百零三个孩子,不是三个孩子,谁能把他们送去?又能一直留在那里照顾他们?还得愿意为此挥霍足够的金钱?
“有的哦,那个人。”所罗门冷不丁又冒出惊人之语,“俄瑞不就行了吗?”
这已经不是死寂能够形容的尴尬了。
但所罗门就是读不懂空气,他跳下女巫的大腿,跑到窗户边,踮着脚尖扒在窗台往下张望。马夫正打算给马儿添点燕麦,所罗门朝他招手,“俄瑞!过来一下!帮个忙!”忽然被拆穿的马夫掀起草帽,茫然地看着男孩,那张尖酸刻薄的脸,不是老乌鸦又是谁?
“……所罗门!”押沙龙被这一出惊呆了。
“我不是答应了要让他们一家人一起活下去吗?”所罗门刚一回头,就被押沙龙咬牙切齿的模样吓到了。反正也跑不过押沙龙,他赶紧抱头防抽。半晌没动静,放松了一点,男孩又悄悄抬眼瞅瞅。“你怎么又生气了?这不是应该高兴的事……嗷!”
押沙龙二话不说,一巴掌抽了下去。
他早该想到的。平日里两只恶魔都跟着所罗门身边,而行刑那天,女巫反常地没有跟过去,原来玩的这一手。被斩首的是阿尔玛。一时之间,押沙龙都不知道该称赞所罗门考虑周到,还是责备他缺心眼。但他最终没忍住,指着在场另外两个人类,朝着男孩咆哮,“你他妈,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就这样说出来?!”
比拿雅摸摸鼻子,而亚米利挑起了眉。
不过事实上,无论押沙龙被所罗门气得有多狠,被小女孩甜甜地叫哥哥时,还是明显地动摇了的。没想到,俄瑞这个皱巴巴的老东西,竟然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而当妮娜喊比拿雅叔叔时,押沙龙由衷地笑了,他感到极度舒适。
在他们谈正经事的时候,所罗门和妮娜到一边玩泥巴去了。真正意义上的玩泥巴。把浆果揉进泥里,玩起了五颜六色的泥巴。老乌鸦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而对于男孩身上这种极度的不协调,押沙龙早已见怪不怪。
“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再看也只是在玩泥巴。”
“可是……可是他在玩泥巴!”俄瑞惊叹道,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他细细揣摩,“莫非这泥巴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押沙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放弃了沟通。“嘱咐你的事,都记好了?”
“记得,都记得。经我手的账本,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与它们相比,您这几句话又难得到哪里去?”俄瑞戒备地看了眼远处那个以色列探子,压低了声音。无论如何,他跟比拿雅还是不对付。“但是……真的不需要我引导他们什么?”
对于押沙龙存了什么私心,老乌鸦心里门儿清。两百私兵,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悄悄插在耶利哥那种腹地,就很有意思了。本意上,他是不想冒险淌这摊浑水的;但是基述已经无法再待下去了,又欠了不少人情,于情于理都该替押沙龙走上这么一趟。
“不需要。告诉他们真相就够了。”押沙龙格外自信地说,“愿意跟我的就跟,不愿意的就走——我不需要建立在欺瞒之上的忠诚。”
说是这么说,不过老乌鸦似乎误解为了另一种意思,意味深长地点头,“那是自然,他们一定会发自内心地忠诚于您的。”
……押沙龙懒得管他了。
比起俄瑞,当务之急是解决亚米利。押沙龙不知道所罗门是怎么想的,这种事也能当着亚米利的面说。他准备先谈谈条件,如果不行,就只能采用更为直接的手段。
但其实,亚米利并没有想那么多。
他只是蹲在庭院的柱子边,无所事事地看着俄瑞在训斥女儿,嘴上骂着她玩脏了手,实际上却一点也不嫌弃地把她举高高,又抱在怀里,用胡子扎她柔嫩的脸蛋。小孩咯咯地笑着,嫌弃地推开父亲的脸,留下一道又一道泥印子。
亚米利从不知道拥有父亲是什么感觉,他只是觉得,今天的阳光灿烂得过头了。
***
阿尔玛带着酒回到房间的时候,所罗门已经睡下,比平时早了不少。她放下黄铜的分酒壶和酒杯,跪在床上,探手抚摸他的脸颊。黑暗中,所罗门忽然睁开眼睛,吓了阿尔玛一跳。
“嘘——我们小声点。”男孩爬起来,贼头贼脑地张望,“今天押沙龙又在闹别扭,我要少惹他。”
所以你其实知道自己平时在惹他?
阿尔玛最终没问出口。事实上,她觉得这样挺可爱的。反正为此生气的人不是她。
“阿尔玛,你说这有没有什么规律?”发现押沙龙不在后,所罗门松了口气,“我怎么觉得最近他老在闹别扭?”
“你还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每当他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就会开始闹别扭。”
所罗门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阿尔玛又说:“有些人是这样的,他们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对他们来说,坦率以待,说不定比杀了他们还要痛苦。我的父亲也是这样,有时候他会很残酷……不……大部分时候他都很残酷。但是我知道,其实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银头发轻轻流泻,女巫那一汪湖水般的蓝眸柔和闪烁,“他只是不小心走得太远,忘记了回家的路。”
所罗门似懂非懂地点头。
阿尔玛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苦涩的笑意化开在唇角。她拿起铜酒壶,倒了一杯给男孩。“我带了酒。下午的时候,你想要比拿雅的酒吧?我问他讨来了。”至于怎么“讨”,则是另一个复杂的故事了。
“阿尔玛最好啦!”男孩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接下酒杯。
“你现在就这么喜欢酒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不喜欢酒啊。”所罗门试探性地抿了一口,砸吧嘴,皱起脸,开始吐舌头。比拿雅的东西,显然不是给小孩子喝的。“但是也不讨厌。我只是想试试没尝过的味道。”
什么都想往嘴里塞,真是十足的……孩子气。阿尔玛拿走他的杯子,倒掉酒,重新倒了杯清水给他。水的味道是苦的,一如阿尔玛本人般苦涩。所罗门慢慢抿着,一点一点咽下去,肚子里渐渐暖和起来。
“阿尔玛,”男孩靠着女巫,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脚,“亚米利好像不太高兴。”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将并排的影子投在床上,斜斜拉长。
“所以?”阿尔玛没明白什么意思,“你在乎他?”
所罗门摇头。“我只是不太明白,尝试让一些人幸福,等同于让另外一些人不幸吗?”
“是的。”
“没有其他办法了?”
“没有。”
“……”
所罗门皱着脸,陷入思辨难题。
“因为这个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不受控制地,阿尔玛脱口而出。
她不该跟所罗门说这些的。有谁会跟孩子讲述世界的残忍?他们明明值得最美好的一切。但是阿尔玛必须告诉他,说清楚,因为怀着这种过于天真的想法,总有一天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她只觉得自己的舌头在打结,又急又躁,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嘶叫。
“得到令人快乐,失去令人悲伤。可是这个世界是有限的,如果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从别人手里夺走什么,所有的快乐终将建立在悲伤之上。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可是,世界这——么大,你怎么知道它是有限的?”
“因为,人的心是无法被满足的;对于一颗永远无法满足的心而言,世界就是有限的。”阿尔玛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怀有不切实际的天真,不要以为能让所有人得到幸福——无法实现的空想,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罢了。”
本质上,所罗门并不是喜欢说服别人的那种人——他自己还对这个世界充满困惑,等着有谁来回答他的疑问。现在他知道阿尔玛的想法了,仅此而已。
困意袭来,所罗门打了个哈欠,阿尔玛摸摸他的小脑袋,把他往自己怀里拨了点。又懒洋洋地用手指梳理他的金发,有一搭,没一搭。
“阿尔玛,你被巴兰『刻印』过了吗?”
女巫的心重重一跳,迟疑地摇头。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什么都不说。
“所以,你的决定都遵从你自己的心吗?”
女巫郑重地点头。
“那不是很好吗?”男孩弯起眼角,轻柔地揩拭阿尔玛闪烁的泪光。他的手还很小,肉乎乎的,却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我没有愿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是我觉得那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声音里染上粘稠的睡意,男孩信赖地窝在阿尔玛的怀里,抱着腰,把脸埋进肚子里,舒舒服服地蹭了蹭。
“喇合……听从自己的心……从来就不是错误……”
阿尔玛静静地流着泪。
她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肩膀剧烈地抽动。她终于受不了地哭了出来,眼泪打湿了男孩的金发。所罗门依旧沉沉睡着,宁静又美好。水瓶里的罂粟果轻轻晃动,啵的一声沉入瓶底,荡开细小的涟漪。
马加锡亚在押沙龙的要求下,被赶去查看地下暗河通往何处;而押沙龙本人则去了亚米利那儿谈条件,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出现。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命运如此奇妙地汇聚于此,将所罗门交到她的手上,由她再次做出决定。她要把所罗门带给父亲,作为祭品,结束这一切。
她没有被刻印。但是,她的内心早已被另一种痛楚所束缚,再也无法挣脱。
“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对不起……”
阿尔玛的心在颤抖。
如果她一直留在耶利哥,如果她没有遇到这个孩子,她的心本可以冷硬如铁。但是现在不行了,她总是如此软弱,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妄想,一遍又一遍地犯下错误,然后将一切都拖进无可挽回的深渊。
原来……自始至终……她想要的也只是一句……不是你的错……
明明她只是想让耶利哥人与希伯来人和平共处,她只是不想看见任何人流血,为什么会迎来那样的结局?为什么这一切会变成错误?为什么直到现在……她还可耻地相信着约书亚的承诺……妄想着那个已经不可能的未来……?
“救……救我……”
历史已经证明了她的错误,她不能再次犯下那么可怕的错,她再也没有资格任性了。可是她的心还在悲泣,无人听闻,无人知晓。
“谁能……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