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从冰面上醒来。
黑暗中,漫天星辰闪烁,倒映在他平静如水的双眼中。
不……那并不是星星……是『虫』。
莹白蠕虫悬坠在溶洞顶端,像萤火虫一样,尾部亮起莹莹绿光。它们不断地分泌出细丝,层层叠叠如同繁复的幕帘,每一根细丝上都串联着一滴又一滴透明的黏液,猫眼石般柔和的清辉交相掩映。在一片黑暗中,唯有它们的光芒闪烁,像缀连着的眼泪,美得叫人心颤。
所罗门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似乎处在一个逼仄的溶洞中,静谧,冰冷,干燥。呼出去的白雾迅速变成粉末落下,空气冷得留不住一点水分。衣料摩擦的声音被空洞的环境放大,又模模糊糊地消散在看不见的黑暗深处。
男孩打了个喷嚏,袖起手,吸吸鼻子。
“到这边来。”
老神官嘶哑的声音响起,不作多言,转身离去,拐杖在冰面敲下一声又一声回响。他是这里除开所罗门唯一的活人,也是离开的唯一可能,根本不必担心男孩不会跟上。所罗门也不怕,小跑着跟过去,脚步短促而轻快。
帘幕拂动,清冷的星芒倒映在冰层,上与下的界限不再分明。一老一小,一前一后,穿行在冰柱与冰柱之间,宛如踏着璀璨的星辰之河。
“那些虫子是什么?”
“织梦者,编织梦境的生物。”
“它们在这里吃什么?”
“『死亡』。”
洞穴豁然开朗,清亮的光辉映入眼帘。一座恢弘的冰柱支撑着挑高的穹隆,向上无限地延伸,延伸,仿佛参天巨木伸展躯干。无尽的织梦者织就了它繁茂的枝叶,晶莹剔透的蔓条垂垂相樛,轻轻摇曳,宛如一场盛大的梦境。
但是男孩并没有被这绮丽的景象迷惑,他的目光穿透重重帷幔,一直看到最高处,一道飞翔的身影在穹顶冰层中若影若现,透着股令人忌惮的威严。就在那一瞬间,男孩明白了,自己并非身处溶洞——
他在拉姆湖正下方。
『那是……』老酒鬼的醉言不期而至,『那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一具腐烂的龙尸。
一位死亡的神明。
“风暴与生命的伯阿勒……?”男孩的声音带着细不可察的动摇,“你……弑神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巴兰仰望着龙尸,叹了口气,“还缺少一颗心脏。我尝试了很多办法,但最终,还是需要一颗能让祂动起来的心脏。”
“我就是那颗心脏。”男孩明白了,“然后,有了心脏,你要做什么?”
巴兰并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
他拢了拢袍角,在冰柱边慢慢坐下来,老骨头发出噼啪的闷响。他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佝偻着腰,皱缩着脸,动作僵硬而又迟缓。他和蔼地向所罗门招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稍稍聊上一会。
“我很喜欢你。”巴兰突兀地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天赋异禀的人,年纪轻轻便可控制元素、使役魔神。假以时日,你的成就不会在我之下。”这是一种惜才之情,看见上等的原石忍不住去雕琢的冲动;但如果仅仅如此,还不足以令巴兰另眼相待。这孩子毕竟从以色列而来,和当年那个年轻人一样,是被神祇灌注了力量的棋子。真正令巴兰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一件甚至令他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最重要的是,你竟然不信仰你们的神。”
“……”
多么奇怪的孩子啊,明明是神的使徒,竟然背弃了他的主人?
许多细节里都披露着某种迹象,但奠定这种想法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离开圣殿对所罗门而言等同于自戮。阿尔玛一直忧虑着男孩的身体,因为即使她能短暂地维持住平衡,随着时间的推移,脆弱的肉体还是会崩溃的。那么,是什么让他不惜死亡的代价,也要逃离那个地方——?
“你怀疑祂、畏惧祂、远离祂,你已经洞悉了某些真相,却又无法言说——牧羊人守卫羊群,只为了吃肉啖血,那么神祇引导人类,为的又是什么?”似笑非笑,干瘪的嘴角透着无尽的嘲讽,“你是站在我这边的,我知道。你就是为此而来的。”浓痰滚动在喉咙里,巴兰狠狠地啐了一口,“和我一起,杀死那头该死的东西!”
“所以,你想用神杀死神?”所罗门问。
“你还记得冬祭的由来吗?”巴兰反问。
『风暴之神伯阿勒统领诸神,但是死神摩特杀死了他,于是便有了从尼散月至提斯利月长达半年的干旱夏季。伯阿勒的妹妹兼妻子亚拿特,提着刀将死神摩特劈成了两半,用火将他的尸体烧成了灰,又让飞鸟将灰吃尽,于是伯阿勒复苏,湿润的冬春为大地带来生命与力量。』
“故事诉说神明,既是对神明事迹的记述,同时也塑造了神明的位格。事实上,这个故事暗指伯阿勒与摩特共享一个神格,死去的伯阿勒即是摩特,而活着的摩特即是伯阿勒,四季更迭对应着这种转变。现在,还差一点,离我们的复仇只差最后一点。”
巴兰仰头,伸出手,遥遥对着那宏伟的龙尸,用力握紧。干枯的手像鸡爪子似的,薄薄的皮附着骨头,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死亡』。藉由死神摩特,我将得到概念层面上最为纯粹的『死亡』。这份『死亡』将会经由我花了四百年修建的地下水系扩散,吞没戈兰高地全境五十万人。”巴兰笑了,带着一种扭曲的满足,恐怖的平静。生命于他而言只是一个数字,除了达成目的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而这五十万的祭品将进一步扩大『死亡』的概念,沿着雅尔穆克河奔腾而下,汇入约旦河水中——将以色列净化。”
仿佛一枚雪花轻盈落下,而后雪崩声势浩大!
男孩苍白着脸,颤抖起来。他似乎看见了那一幕,死神的铁蹄奔腾如滚滚雷云,死之洪流裹挟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倾覆。没有哭嚎,没有悲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死寂。那是涉及到世界本质的绝对概念,遇之即溃,触之即死——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到那时候,没有活人信仰的神,还会是神吗?”
“你疯了。”良久,所罗门轻叹。
“我清醒得很。”巴兰站起来,丢下拐杖,高举双臂,佝偻的背影竟透出了几分高大。狂热盈满了他的心,浑浊的眼中绽出一道精光。“我不计前嫌,把他们从神的手下拯救,这是何等的功绩,何等的仁慈!”
脸上闪过一丝悲哀之色,所罗门颤抖着向巴兰的后背探手,他的指间跳跃着白火,细碎的冰晶闪动在空气中。人类的躯体是脆弱的,只消稍稍一点,这名耄耋老者便会化作一尊冰塑,再也没有一丝生机。
但是男孩迟疑了。
迟疑令他错失了最后的机会,无数晶莹剔透的细丝缠绕在他身上,仿佛有生命般律动着收紧,绞进了他的咽喉。他发出一声窒息的哽咽,像傀儡一样被拖拽着吊上高空,血顺着丝线汩汩流下,将罗网染成了瑰丽的鲜红。
巴兰转身,忽然石化般愣在原地。
“爸爸……”阿尔玛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如同多年以前,一个跌倒的孩子哭泣着寻求安慰,“爸爸……”
“喇合……?”巴兰如梦初醒,猛地抓住她的手。丝线勒得更深了。织梦者吐出一层又一层细丝,薄薄的黏膜覆在她身上,皮肤开始融化,露出底下的血肉来。“怎么会……我不是让你把他带来……?”
“可是,我才是您一开始准备的祭品,不是吗?”一个蛰伏了四百年的计划,怎么可能将最关键的祭品依托于偶然?如果不是所罗门更加珍贵,更加合适,父亲将会毫不犹豫地使用自己,这个事实令绝望涌上阿尔玛的心。苦涩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打在了老神官的心尖上。“您真的……这么恨我吗?”
老人嗡动了一下嘴唇,没有回答。
阿尔玛明白了,她忍着蚀骨的剧痛,忍着被融化的恐惧,紧紧地抓着父亲的手,好似那样就能安下心来。“可是……爸爸……为了杀死一些人,却要牺牲另一些人……这真的是正确的吗……?我们真的有资格……剥夺他们的生命吗……?”
“喇合,这是一场战争。”巴兰终于冷静下来,松开了手。阿尔玛睁大双眼,恐惧地抓紧他,抓得死死的,却还是无可挽回地慢慢滑脱。事已至此,巴兰不会动摇的。“战争就是如果不将对方屠杀殆尽,流尽最后一滴血,烧尽最后一缕灰,便永远无法结束的东西。我们的敌人是如此恐怖,一代又一代才华横溢的天才倒在反抗祂们的道路上,即便如此,人类依旧前赴后继地献出生命。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战争就是不惜一切!”
话语里潜藏着可怕的信息,但是阿尔玛已经没办法理解了。她好痛哇,痛得再也没有办法维持自我,一会儿变成丑陋的老妪,一会儿又变成银色的天马,没有一种形态能让她挣脱越来越密集的细网。
但是最后,她重新变成了人类,一个小小的孩子。
在父亲面前,谁又不是孩子呢?
『爸爸……』她动了动嘴唇,没能发出声音,喉咙融化了,『啊……爸爸……』
织梦者将她织成了一个茧,阿尔玛渐渐融化在里面,融成一滩血水,那里没有疼痛,没有悲伤,只有无穷无尽的美梦。直到某一个瞬间,茧忽然搏动了起来,像一颗炽热的心,怦咚,怦咚。
巴兰注视着茧逐渐升高,升向那闪烁的群星之间,被簇拥着拱向龙尸。他的心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冷硬如铁,但是直到此刻,它才真正死去了。
“这是正确的。”巴兰冷酷地宣判。
那一瞬间,群星璀璨。
同一时间,圣殿大祭司撒都正向王国元帅咆哮,让亚玛撒赶紧想办法把耶底底亚弄回来;利逊失去了一支队伍,带着残存的族人前往大马士革,一颗新星在北边的土地冉冉升起;南边下埃及的三王之争已经进入尾声,西阿蒙即将战胜他的兄弟,夺得底比斯的法老之位;上埃及的僧侣间却涌起暗潮,王女赫雀色被驱逐出了塔尼斯,尚不知道自己会成为风暴之眼的一名海盗;东方希巴之国的小女儿拜莱绮丝得到了神明的祝福,红宝石的冠冕被安置在她的额头之上……
诸神的棋子正按照各自命运的轨迹行走,并终将在遥远的某一天交汇。
而在基述的土地上,银发女巫最终变成了一颗心脏,在死神摩特的胸腔里跳动。巨龙睁开空洞的双眼,舒展残缺的膜翼,发出一声常人所不能听闻的低吟。
迟来的冬天终于降临在拉姆湖上,可湖水依旧没有结冰。
***
所罗门只觉得舌根发麻,一阵反胃,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他不行了,从早上开始就恶心得不行,头重脚轻的,浑身冷汗直冒。押沙龙看了眼床头的酒壶,还有里头剩下大半的葡萄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地把男孩拎去外头,找了棵树下蹲着吐。但是这还不算完,另一个宿醉的比拿雅也瞄中了院子里这棵醒目的大树,撑着树干,呕吐起来。
两人吐得此起彼伏,一时间,场面极为恶心。
“我要水……”总算缓过来的男孩哑着嗓子要求道,“热水……”
“随便嚼两口雪得了。”押沙龙捏着鼻子,嫌恶地离他们两个远远的,“弄干净了再回来。”
所罗门哼唧了一会儿,见押沙龙不肯让步,只得去边上刨点雪。也许是蹲得太久,他脚一软,一屁股栽在地上,索性懒洋洋地瘫成一滩,不起来了。
押沙龙叹了口气,把他拎起来,拍打掉沾上的碎雪;又恶趣味地抓了把雪糊在他脸上,用力抹了会。末了,见男孩还是蔫蔫的,有点不放心,“阿尔玛!”
“不在吗?”比拿雅嚼着雪凑过来,带着一股子臭烘烘的酒气。“昨晚她看着情绪不大对劲,发生什么了?”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押沙龙狐疑地看着比拿雅,隐约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好个屁——”比拿雅转头又呕了起来。他的眼球血丝遍布,眼睑下是深深的阴影,整个人看起来颓透了。尽管试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宿醉的事实依旧出卖了他,朋友的背叛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然后,押沙龙才意识到,男孩身上并没有酒味。
一枚黑褐色的果子被放在桌上,泡了水之后,干枯的皱襞膨胀了些许,软塌塌的已经看不出原样。军医端详了一会儿,摸不准这究竟是什么的果实。他毕竟是牧民出身,只认得些牛羊平时吃不坏的草;在军队里只管治些刀剑外伤,能够止血包扎也已经够用了。
得庆幸的是,现在他们这儿还有一位神官;而不幸的是,他们刚刚与这名神官结下梁子。
亚米利把玩起那颗果子,看似在研究,实际上有些走神。
所罗门无所事事地窝在床榻上,在这诡异的安静中,又打起了瞌睡。押沙龙捏捏他的后颈,能感觉到脉搏很慢,体温很低;又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一片碧绿中,瞳孔缩得极细,考虑到倦怠的状态就分外反常了。
“那是到底是什么?”押沙龙问。
“『神花』的果实,珍贵的贡品。有时候会有神官依靠它与神明沟通。”亚米利随手把果子扔回去,“可以治失眠,也可以止疼痛。不过一般不会这样整颗泡进去,过量的话有一些毒性。①”
“已经过量了。”押沙龙提醒。
“哦,那就多喝热水。”亚米利耸肩,“既然昨天晚上没被毒死,就不是急性中毒,现在更不会有事。”押沙龙正欲发作,他又颇感兴趣地问,“我倒是好奇,你那女婢究竟想做什么,下毒也不下个彻底,好把你们全都毒死。”
“嘴巴放干净点——!”
“够了,比拿雅。够了。”押沙龙没法暴躁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竟是唯一能镇住场面的。
亚米利一点也不怕。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他什么都无所谓了。倒不如说,看这个以色列人暴跳如雷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快慰。“怎么,看上她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对八年挚友可以痛下杀手的你,对才认识几个月女人就能怜香惜玉了?”
“别以为你了解我什么。”比拿雅冷冷地说。他不会跟亚米利动手的,但是他也不会隐忍。“不是只有你会在乎某个人,也不是只有你——”
受到伤害。
他的尊严不允许他说出这种话。在一阵安静中,押沙龙谨慎地开口:“比拿雅,你先出去,醒醒酒。”回应他的是一声摔门而出。所罗门被震得缩了一下肩,顿时清醒了几分。而押沙龙则有些诧异,对方竟真的听从了自己的建议。
本质上,押沙龙并未在这件事上付出过什么,因此无法理解失去是什么感受;他也从未信任过恶魔,对背叛这种事早有预期。他唯一关注的是所罗门。对于把男孩交给亚米利,他的心中尚存疑虑,只是别无他法。
而这种疑虑,在亚米利去外头随便扯了把淡黄色的草茎回来后,瞬间达到了顶峰。
“喏,给他嚼嚼这个。”
“这是什么?”押沙龙皱眉,扣住他的手腕。
“这不是麻黄草吗?”军医惊讶地说。
“麻黄草?”
“这是冬季牧草的一种,殿下。夏天我们喂给牛羊苜蓿和菊苣,冬天则是黑麦草和麻黄草。”总之,应该是吃不死人的东西。这是他没敢说出来的话。
“你要不要?”亚米利也不管押沙龙,径直问所罗门。
“要!”
还没等押沙龙反应过来,男孩已经飞快地把草塞进嘴里。有时候,押沙龙真的怀疑,这些神棍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流方式?
所罗门咀嚼了一会,忽然变了脸色。
“怎么了?赶紧吐出来!”
“……苦。”
看在他是病人的份上,这一次,押沙龙勉强原谅了他。
阿尔玛的不知所踪,意味着另一个事实,那就是所罗门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开始出现问题。押沙龙自己是不怎么生病的,但是他还是有一点基本的常识,也开始意识到,这已经不仅仅是身体不好的程度了。
这样一来,无论是否出于自愿,短期内他只能常驻神庙了。
“要不……你试试侍奉这里的神?”押沙龙认真地考虑起这个问题,“或者装装样子也成。”
然而,平日里总是很随便的男孩摇了摇头。押沙龙无法理解他的坚持,因为也没见这小鬼平时把戒律放在心上,对异族的神也并不排斥,怎么忽然这么虔诚了?
“嘘——”所罗门暧昧不明地笑了,竖起食指抵在唇间,示意押沙龙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那可不行。被祂知道的话,是要生气的。”
对于不大相信神明存在的押沙龙而言,这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答案。
***
亚米利是一个很擅长退缩的人。
当他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会使母亲流泪时,先一步离开了温暖的怀抱,来到神庙修习;当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天赋时,从不敢去请教巴兰,只会一个人躲在一边拼命地读书、自学,但这只是个越来越糟糕的死循环;当他因为利逊的缘故暂时被禁足在自己的房间时,他也从未想过为自己辩护,因为他知道的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没有人会在乎他说什么。
只要有一点点迹象就会退缩,只要不去奢望就不会受伤,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既然如此,只要像以前一样埋起头,假装一切是场遥远的梦,他就又能若无其事地生存下去,过着乏善可陈的日子直到死去。
“没事的……”亚米利缩在床上,抱着自己,思绪一片混乱,“没事的……没事的……”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他的日子不会好过的,但是他绝对不能表现出软弱,因为没有人会同情他。
木头窗户被轻轻敲了一下。亚米利缩进阴影中,不去关注外头的响动。但是敲窗声愈发激烈,
吵得亚米利烦躁不已,不得不翻身下床,咬牙切齿地打开窗户,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烦人的臭小鬼。
“你吃过了吗?我给你带了点吃的。“所罗门从胸前掏出两片黏糊糊、软塌塌的饼来,”啊,果酱漏了……不过押沙龙说不能浪费食物,所以你最好还是吃掉它。”
“……你就是不能管好你自己的事,对吗?”亚米利没有接。他抱着双臂,否定地扬着下巴,眯起双眼,“我可不需要你的怜悯。”
“可是,我一个人很无聊啊。”所罗门理所当然地说。
“找别人去,有的是人愿意讨好你。”亚米利别开脑袋,不再理他。
这是实话。尽管神庙内部并不是一团和谐,也有各种派系的争斗,但是对所罗门这样一个外来者,还是相当欢迎的。首先,他并不是伯阿勒的信徒,并不会对神官们的地位产生任何影响;其次,他身后有个押沙龙,正得达买宠爱;最重要的是,巴兰大人对他寄予厚望,这是谁都能看出来的事。
有时候,亚米利觉得这样也挺好。如果是信任对押沙龙而言是某种珍贵的必需品,那么对亚米利而言,就是剧毒无比的砒霜。被信任意味着被期待,而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能力回应这种期待。
“他们说巴兰生病了,不让我去打扰他。”所罗门随手把面饼搭在窗台上,开始蹦跶着往里爬,“本来我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他来着……”
“什么?”亚米利惊愕地回头,“你说什么?”
“巴兰生病了——”
所罗门忽然啊了一声,滑了一脚,下巴狠狠地磕在在窗台上。再抬头时,对面的门已经大开,而亚米利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亚米利来到巴兰的院落时,庭院外有两个神官守着,正交头接耳,神色忧虑。见到亚米利时,有几分惊诧,有几分忌惮,又有几分怜悯。锁巴那档子事闹得沸沸扬扬,没有谁不知道的。亚米利想进去看看,被他们拦下了。但是马上,第三位神官走来出来,神色莫名地打量了亚米利一会儿,转身告诉两位同僚:“巴兰大人让他进去。”
不顾他们的反应,亚米利匆匆奔入庭院。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这里了。直到现在,他依旧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景象。那是一个夏天,高原的夏天是凉爽的,小小的亚米利站在摇曳的树影下,仰头注视那株奇妙的无花果树——它长在墙头,白色的根系像瀑布一样铺洒在墙壁上,而亚米利盯着上头的一只蚂蚁,看得出了神。然后一只手轻轻落在亚米利的头上,男孩抬头,发现是大神官后顿时拘谨了起来。但老人只是摸摸他的头,在他的手心放了一颗无花果。
无花果又糯又甜,清淡的滋味一直甜到了心里去。
现在,亚米利怀着满腔的苦涩,匆匆经过那墙即使在冬季也依旧深绿的无花果树,经过院落里优美的弧形水池、被积雪掩盖的枯草,径直来到了简朴的石屋前。他在门前踟躇片刻,数着木门上包着的金属雕花,直到听见屋里的咳嗽一声紧接一声,这才按捺不住推门而入。
昏暗中,老神官倚坐在靠椅上,皱缩成小小的一团,枯瘦的手搭着腿上盖着的羊毛毯,脚下放置着黄铜火盆,炭火在灰烬中明明灭灭,时不时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看着巴兰,亚米利怯懦了脚步。但是巴兰朝他招招手,鼓励地让他靠近些。“我正想找人叫你过来的。到这边来,亚米利,到我身边来。”
亚米利凑近了些,却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他四下嗅了嗅,然后迟疑地、紧张地掀开羊毛毯,竟发现巴兰的双脚早已被烤得焦黑!
“怎么回事!”亚米利猛地推开火盆,颤抖地捧着老师的脚,被那一团掉着黑灰的焦炭震得说不出话,心快要痛死了,“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啊,没事的,没事的。”巴兰平和地安抚他,让他不要慌张,“人老了,感觉也迟钝了,一不留神就烧着了。”
“这怎么会没事?您等一下,我去找——”
“我快死了,亚米利。”
如此突兀,如此怪异,像是和谐的乐声中七弦竖琴忽然琴绷断了弦,又像是觥筹交错的宴会上有人狠狠地摔了杯。亚米利并没有马上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微微张嘴,不解地用视线询问老师。但是他只看到老神官浑浊的眼睛,一层白膜薄薄地覆在眼球上,黯淡无光。亚米利颤动嘴唇,慢慢摇头,眼泪涌了出来。
这是真的。
基述人信奉风暴与生命的伯阿勒,对生命的研究亦有所建树。如果巴兰说他快死了,那就真的很快,很快,也许在下一个瞬间,他便会停止呼吸。
“怎么会这样……?”即便如此,亚米利还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怎么可能……?”
“当命运到来时,没有人能阻止它的步伐,我们只能安然接受。”摸摸少年的发顶,巴兰干瘪地笑笑,“没事的,亚米利。现在,你要继承我的衣钵,成为下一任大神官。”
“……我不明白?您说什么?”
“你要继承我的衣钵,成为下一任大神官。”又重复了一遍,巴兰示意他看看桌上的那套崭新的祭祀袍,“试试合不合身?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制作的时候稍微留大了点,现在穿起来应该正好。”
“不……不……!”亚米利拼命摇头,一点喜悦也感受不到。他惊恐地把头枕在巴兰的膝盖上,眷恋地轻蹭那一点柔软和温暖,“我不能。我不配。我还什么都没学会。求您不要说这样的话……请活下去……为我们活下去……您一定有办法的……”
“傻孩子。”巴兰轻叹,“哪有能一直活着的人呢?”
喉结滚动,紧闭双眼,亚米利最终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仰起头,将自己最丑陋、最卑鄙、最无能的一面敞露。只要能稍稍挽回这一切。“外面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老师。利逊的事,锁巴的事,我的事……”他渐渐抖得跟筛糠子似的,无措地低着头,生怕看见巴兰眼里的厌恶,“我没有这个资格,我辜负了您的期待……对不起……对不起……”
“那些事,我一早就知道了。”
亚米利猛地抬头,只看见巴兰温和地抿着嘴,那笑容里是洞悉一切的睿智。他忽然明白了。他怎么会以为,像老师这样了不起的人,会被凡俗之人那点小把戏蒙骗过去?
“老师……我……”少年哽咽了。
“亚米利,你是个好孩子,我都知道的。”干枯的指节轻轻梳理着鬈发,有一搭,没一搭,“在这件事上,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也不必承担不属于你的责任。”
“真的……?”轻轻在毯子上揩去眼泪,亚米利只觉得幸福来得如此突然,简直像梦一样。
“真的。因为,我一直注视着你。”
亚米利慢慢抱紧老人干瘪的身体,像是抱着一个空壳,某种古怪的乳脂味沁入鼻腔,却是令人安心的味道。他的心疯狂地鼓噪,仅仅因为一句话,幸福和快乐便盈满了他的心。亚米利一点也不在乎什么大神官的位置,他只知道,老师相信自己,即便发生了那么多事也依旧相信着自己。这个事实胜过世上所有雨露甘霖、灵丹妙药,因为利逊的所作所为而破碎的心,也渐渐弥合起来。
啊,这样就够了。亚米利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只要有巴兰的这句话,他就能鼓起勇气走下去,再多挫折伤害都不怕。
巴兰持续地轻拍亚米利的肩膀,神色柔和地看着这个乖顺的孩子。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愈发沉重,眼皮也快睁不开了,生命正随着时间迅速流逝,死亡正无情地啃噬自己。赋予死神摩特心脏的时候,他就站在最近的地方,不可避免地被最为纯粹的『死亡』所侵蚀。不过这也恰恰证明了,这份『死亡』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它是绝对的、彻底的、注定的死亡,一旦开始,便再也没有回头的道路。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早在四百年前,自己就该死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个腐朽的执念;自己这双浑浊的眼睛,也从未注视过未来。
“亚米利,你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用谎言编织一个最为幸福美好的梦;只要从不知晓真相,那么,谎言和真实又有何区别?从八年前将这个孩子收为学生开始,巴兰就已经计划好了眼下的一切;而从四百年前踏上基述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刻,让这片土地沦为地狱。
而他没有任何犹豫。
现在,是时候更换下一个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