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日暮,承天门上的鼓声响起,六街鼓也跟着敲了八百声,十二道城门由内到外依序关闭,宵禁之后,城内街道就再无行人走动,一切归于寂静。
可是这座喧闹又华美的城却并不会因为是夜晚就开始小憩。大殿上立着一个胡姬,她带着缀满珠串的锦帽,赤足立在精工细织花纹华丽的波斯毯上。胡姬微卷的长发像金子一样熠熠闪着光,配合着她深邃的蓝色眼睛,美得好似落入凡间的精灵。她一抬手,钏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弦歌声起,胡姬脚步合着节奏旋转,纤细的腰肢摆出曼妙的姿态。
“好。”
随着上位者一声击节叫好,殿内的众人也欢腾起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数不清的琉璃灯盏缀在大殿上方摇曳,这里欢腾的仿若白日。
这喧闹中,只有一位郎君没有沉浸其中,他眉间微蹙,无心观赏这来自关外的美丽舞蹈,只是时不时轻啜一口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中郎将。”一戎装都尉在殿外探头轻喊,打断了他的沉思。
原来他正是如今深得圣人喜爱的左金吾卫中郎将,长乐郡王李陵川。
李陵川站起来,跨步走向殿外。若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眼珠竟然是深碧色的,若要形容,那大概是上好的翡翠透过日光折射出的绿色那样浓烈,他的眉眼也比一般人要深一些,但头发仍是黑色,鼻子和嘴唇线条精致,毫无疑问又是典型中原人的特征。他穿着象征高贵职位的绯色圆领长袍,四肢修长精悍,腰间佩一把刀,带点武者特有的潇洒姿态,附耳过去,听那下属传来的消息。
“本月第三个?”李陵川眉间的愁绪更浓。
都尉暗叹一口气,他的声音被殿内传来的乐声切割得细细碎碎,但是李陵川还是分辨清楚了其中的意思:“之前两人……一样。有人看到了……不是人……妖怪……”
李陵川抬手招来的自己的小厮阿竹,问道:“信发出去几天了?”
阿竹答道:“回郡王,已经三天了。”
李陵川眯起眼睛,碧色的眼眸在殿外琉璃灯的照射下光华流转:“应当快到了吧。”
他又转过头低声问下属到:“那两个女子找到了没?”
“只找到一个,”下属有些惶恐,“确实还在长安,如今住在和平坊的一栋宅子里。”
这令长乐郡王愁眉不展的怪事要从半月前说起。那是很普通的一天清晨,平康坊一家商铺的掌柜正打算开门迎客,接下来的发现就不那么寻常了,街边地上躺着一名男子。他面目苍白,眼睛瞪得奇大无比,很是惊恐的模样,更可怕的是,他的胸口一个有空落落的大洞,内里的心脏早已经不翼而飞,满身的血污都开始干涸了——看上去已经死去多时。尽管都尉们及时赶来了,但还是有不少人看到了这具形容恐怖的尸体,在城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几天之后,又死状和之前那具一模一样的尸体出现在了平康坊的街道上。这两位死者身份大相径庭,一位是城中一家商铺的账房先生,一位是颇不得志的潦倒书生,乍看起来两个人似乎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于是都尉门日夜调查,终于发现了和这两件咄咄怪事大有关联的,是名为天芳阁的妓馆——两位死者生前都曾是这家妓馆的常客。可再深入了解下去,把妓坊的假母、娘子们、侍女、小厮都一一调查过,很明显的是,没有人能悄无声息的用如此诡异的手法杀掉两个壮年。唯一发现一件内里可能大有文章的情况是,这天芳阁有四大花魁,其中的两位,居然在半月前差不多的时日分别被人赎走了,无可论怎么审问,那假母都说不知道是被什么人赎的,一会说可能是江南富豪,一会又说是现已不在关内胡商,总之,这两位花魁如今肯定不在长安了。
案情似乎就这样走到了死胡同,直到有仵作验看了那两具尸首,可惜结果似乎也不尽如人意,尸体上的伤口既非剑劈也非刀砍,是被咬出来的,而且不是野兽所为,更像是……人咬的。
而就在今天晚上,出现了第三名死者,同样被剜心而死,不同的是,这次有了目击人了。新寻到的线索让负责办案的都尉们刚放下半颗心又提起一口气,一口凉气。只因为那目击人说,杀人的并非人类,而是一个,人头妖怪。
虽然这诡异奇怪的案情只有参与办案的金吾郎君门知晓,可是惊惶的氛围还是迅速在长安城蔓延开来,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说是江洋大盗在向官府示威,也有人说是冷血武士在试传说中的妖刀,更有人说,这不是人为而是狐狸精挖心。如今还没到宵禁就没人敢在街上闲晃,都早早归了家,商铺也不得不提前关门。
翌日,西市,长安贸易繁盛之地。
在这里,不论你是汉人还是胡人,只要拥有上好的货品就一定能占得一席之地,从某个侧面也映衬出大唐的繁盛和开放,数不尽的香料美酒,绸缎绫罗堆叠在店内,酒肆里的新酿的西市腔的微醺和街角那家胡饼店新出炉的胡饼的焦香味混合在一起,引得行人们驻足不前。俊俏的郎君们抬起手臂,为美丽的淑女保驾护航,她虽没有戴着锥帽,但手中仍执着团扇,矜持的掩住妆容精致的面庞,可团扇后目光已经被另一边柜台上那支做工精巧的白玉簪迷惑住了。
然而楚熹无心观赏这些,这是她第一次来长安,如果时间允许的话,她当然也想逛逛这闻名天下的市集——可是眼下,她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经过朱雀大街,从皇城的安上门绕过,再往前走,墙的另一边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她也不能停下来欣赏,只是继续前行,终于来到了盛业坊,她的目的地。
她低头将匾额上的字和师父写给自己的信对应起来,就是这里,长乐郡王府。
楚熹轻轻扣三下朱漆的大门,不多时,门开了,里面迎来一位娇美的侍女,那侍女看了一眼她的装扮,没等她说明来意,就笑着说道:“终于等来贵客了,我家主人已经在正厅恭候多时了。”
侍女带着她匆匆走过长廊,路过水榭,暮春时节,园子里的花已经开始凋谢,只有厢房窗前种的那些虞美人,还是兀自随风摇摆着,而池塘里的莲叶已经开始舒展开自己的腰身了。水榭的两边栽种着高大的叶片如同扇子一样的芭蕉和茂密的细竹,这是楚熹仅认识的几种植物,其它的她叫不上名来,只觉得栽种的随意又雅致,就连脚下踏着的青色石板都似乎价值不菲的样子。
李陵川接过楚熹递过来的信,已经一目十行的看完,正默默打量着她。
这小娘子年岁不大,约莫十四五岁,她肤白如玉面庞精致,娇艳丰润的唇上有个小巧鼻子,浓墨染就的眸子恰到好处的点在杏眼中,本应该是十分娇俏,就像长安城这个年纪寻常的小娘子一样。可她把娇小的身躯掩盖在一件颜色好像青灰色山石一般的宽大道袍里,浓密的黑发只用一根木簪束起,身背着一把小小的桃木剑,神情平淡又无趣,找不到一点年轻小娘子的光彩。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却也看的出几分是信中玄虚子道长所说的“得其全部真传”的爱徒的风范。
“道长有要事不能前来,所以特遣你来替他帮忙,你叫……楚熹?道号永宁。”
“是。”楚熹应道。
就在李陵川低头看信的时候,那少女也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不过当他一抬头,仿佛意识到失礼一般,楚熹的目光又飞快的转开了。
这个小小的举动并没有逃过李陵川的眼睛,反而引起他一点兴趣,郎君勾起唇角轻笑:“没见过绿色眼睛的人?很稀奇?”
小娘子的目光清澈,努力让自己语气坦然道:“之前没见过,来长安之后见过不少胡人,不过他们的眼睛都没你好看。”
李陵川笑意更胜,他缓缓靠近楚熹,弯腰轻声道:“胡人?可他们都说……我这双眼睛继承自妖怪——说我是妖怪的孩子。”
他离得太近,以至于可以闻到楚熹身上的檀香味,这香味太过冷清,甚至有些暮气沉沉,仿佛是冬天清晨的一缕寒气一样碰在他的鼻尖——那是来自道观的味道,也昭示着她的身份的的确确就是一位道姑。郎君的碧色眼眸漾出光彩,看起来妖异又危险,的确不似凡人,更像是山间的精怪。
李陵川的举动直白的有些无礼,可小娘子岿然不对,语气也仍旧坦然:“我见过无数魑魅魍魉,很明显,你和它们不一样。”
李陵川直起身子,眉眼间的戏谑已经消失殆尽,他懒懒道:“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希望能和你夸人的本领一样好。”
楚熹大大方方的拱手一行礼:“但凭郡王差遣。”
“此案目前有三点颇让人在意,第一,尸体的死状;第二,似乎有秘密但不愿吐露分毫的天芳阁假母;第三,两位失去踪影的花魁娘子,分别叫琴儿和画儿。你觉得从哪里开始调查比较好?”
“查案的事情我不太懂,”楚熹低头略一思忖,“先去看看尸体吧,如果还来得及,或许能问出一点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