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从住处走到欢颜的小院,需要经过一片心栽矮木丛,它们在道路的两边,这样的绿植大概算不上什么装饰美化,毕竟随便什么小花种下去都比它们好看。可那个女子,她偏偏在这里栽种了这些,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楚翊随手掐下一片叶来,对着阳光仔细观察着它的脉络,然后又将它一点一点撕成细碎小片。也许这样的确是有些无聊,毕竟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楚翊随手一扬,于是被撕得细碎的叶片就这样纷纷落下,像极了远看的一场花雨。
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羡慕起这些花花草草的来。
它们就算被撕成这样,看起来也一点儿不会痛。不像人,一旦被戳到哪个点儿,立刻就焉了,心里总有个地方疼得厉害。
都说草木无情,山水无心,便是看上去再怎么高远深邃,也不过徒有文人赋予它们的含义。可他看着看着,想着想着,却又不禁猜测,这世间的一花一草,一木一叶,乃至一石一水,说不定,都是谁人因不满前世为人不愿再受人情苦乐修来的。可若是这样想来,它们岂不也是因情生成?
原来纵是化身无情无心之物,也还是逃不过。世间一切皆是命定,这不过是前世的因结出的果。世间万物,皆为情生,而甘愿为之再不复轮回的,也还是因情。
手指轻轻摩挲过那片绿色,楚翊的眼神有些迷惘,像是在因什么而疑惑着。
可不过一会儿,他站起身子,轻轻一笑,眸色恢复如常。
随后,他朝着那处小院走去。
矮木丛里有小虫一跃而过,如同他的身影,顷刻之间便模糊在绿植之间。
前一天,她说叫他自己和那个女子说,关于选择什么的,她说那本就不干她的事情。于是今日,楚翊来到院内,见到的果然是欢颜。
揉着惺忪的睡眼,欢颜坐在石凳上边,像是有些乏,不停地在打呵欠。
而楚翊望她一眼,忽然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昨日那番言语,带着半胁迫的意味,因那时他心气起伏太大,很多东西都没有经过考量便说出口来。而今日冷静了下来,又看见眼前女子又一副这样迷惘的表情,他忽然便有些无力。大概罢,上辈子他是真的欠了她,所以今世在她的面前他才会这样,不论做了什么都总没有道理可讲。不是她不听,是他不能说。
半趴在石桌上,欢颜带着倦意缓缓抬眼,在看到他的时候露出个浅笑,像是知道他会来似的,眼神意外的认真。
楚翊没有多想,却不防她问出那样一句话。
她问他:“楚翊,你早知道她的存在,对不对?”
你早知道她的存在,对不对?
这句话由问句的形式被她说出口来,却并不是一个问句,因他猜测,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是清楚并且确定的。她知道了。
楚翊一顿,略作思索,点了点头。
动作极慢的坐起身来,欢颜挺直了背,难得正色:“那么,你知道她,是在多久以前?”
“为什么问我这个,很重要么?”见她那样认真,他也难得收了平素的戏谑表情。
如果是朱心在这儿,大概不会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她只会睨他一眼,冷声回道,这是和她有关的东西,她有权利知道事情始末。
可她到底不是朱心。也还好今日不是朱心。
是这时候,楚翊才发现,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欢颜了。
想了想,欢颜垂眸:“算是很重要罢,毕竟我一直将你当朋友看的。我想知道,你是先认识我,还是先认识她。”
算是很重要罢,毕竟我一直将你当朋友看的。
朋友?那大概算是重要罢。只是……
楚翊笑笑,这样讲出来的重要,听起来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学着她之前的模样,交叠着手枕在石桌上,楚翊笑笑:“我是先认识你的。”不久又补充道,“不过认识她也没有在很久之后。”
欢颜的眼神慢慢落下来。
“那么,你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么?”
楚翊不语,只微微颔首。而欢颜见状微笑,唇边的弧度却稍显乏力,仿佛那个那样浅的笑也是她花了极大力气才带出来的。
“这样看来,你认识她比我更久。”
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她不该这样难过,至少不该出现这种悲伤到让人几乎窒息的眼神。楚翊看着,不禁一愣。她怎么了?
“从前我一直不晓得她是谁,只隐约觉得该是个厉害的角色。而她真正的身份,我是最近才猜出来的。我其实很不愿意相信,因若我猜的是真的,那便也证明我的存在真的只是一个幻象,我真的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被收回的意识。原来林欢颜真的不曾存在过。”欢颜说着,大抵是想笑一笑,却在偏头的时候落出滴泪来,“其实她以前和我说过的,我不信,一直不信,不愿信也不敢信。”
她随手揉一揉眼睛,摸样淡然:“却都是真的。”
楚翊不语,只是看着她,目光却有些闪躲。
“若是这样,那你的身份也不仅是一个小游医罢。你是谁,如外边传的,你是神通谷中人?或许……神通谷谷主?”
她撑着头,依然是那样一副明澈的笑颜,却在博捉到他微滞的眼神时,顿了一顿。
“真厉害。只是,我却越想越害怕了。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我们遇见的很巧,包括你要来林家堡,包括你不经意说起的,你接了一笔生意,那笔生意里,你拿到一张画像,你说那画像里的人同我长得很像。你拿到的是我的画像罢?只是,你要找的是她。”
话音落下,她停顿了很久,像是在等他的答案。可楚翊始终不语。
他能给她怎样的回答呢?
这一刻,平素里引以为傲的伶俐唇舌,一下子都不管用了。他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又能谈何言语谈何答复。
欢颜发呆似的,喃喃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前是怎么过的,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的人生。如果算的话,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晓得呢?不清楚别人就算了,左右人心隔肚皮,看不清才正常。可我竟也不清楚自己,甚至比起不清楚别人来,我更不清楚自己。”
她说着,忽然想起曾经的一个个月夜。那时的她没什么心事,只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快乐无忧,她很少思考生命的意义生活的真谛。如今想来,大抵是她没有过去的缘故。不曾经历悲伤感慨,没有什么可以拿来疼痛的往事,知道的不多,想的自然就少。
那时候并不觉得,可现在想来,那些曾被泛滥成灾的灿烂填满的日子,真是好啊。
而如今,这些事情……
倘若她不知道就好了。
她本就没有真正存在过,若不知道没发现,那么就算她什么时候让她消失,她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罢?左右消失之前的每一日她都过得那样好,左右消失之后她也不会晓得自己曾存在过。那样多好?多好。
轻叹一声,欢颜动作很小的耸了耸肩,转向他:“楚翊,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在意啊。”
“你觉得自己是她么?”
突兀的一个问题,他看着她,就那么问出来,满眼认真。
欢颜一愣:“大概是罢,如果我不是自己的话,大概便是她罢。”
“你愿意承认自己是她,因你不清楚她的曾经。而她坚持要把自己和你划清,因她太了解你的心性。”楚翊坐直了身子,眸光却微黯。曾经的我不这么觉得,如今却不得不承认……
“你不是她,她却是你。”
若没有今日这番谈话,没有从前那样久的交流与相处,他不会了解她的想法,更不能这样确定的说出这句话。毕竟一个人在无事之时是不会有太大起伏变化的。便如古人之言,人生而静,其情难见;感物而动,然后可辨。
她和朱心的反应对待外界的动作,都差得太多。
她的身上难得有她的影子,那个女子却一直是自己。可纵是这样,但接触久了,楚翊却发现,那个模样冷硬的女子,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欢颜。
而在他那句话出口之后,女子呆忪在原地,模样怔楞。
过来许久,她才终于笑笑。
“你说得对,我不是她,她却是我。毕竟她才是真正存在的那个,我的过去都是她编出来的,我从有意识里便是这个年纪,一身武功对世情的认识,都是捡来的。那些我没有经历过的曾经,那都是她的。”
楚翊很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得出来。
“你想要的存在,其实她曾经并不在意,她活得太累了。如今她变得那样在意,其间或许也有你的原因罢。不论你的想法如何她的想法如何,说到底,你们终归还是一个人。”
迎上她抬起的眼,他沉声道:“我不知道让你那样在意的究竟是什么,我没有办法完全读出你的感觉。但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第一,你对她并不是毫无影响;第二,你不是说抹灭便可以抹灭的存在。我说那些话,不是为了让你否定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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