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不知道那一日她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能看见的只是她的反应面上的表情,却看不懂她眸底深处,那复杂的含义。
是在很久之后,他回想过往之时,才发现,原来曾经的这一日,她对他露出的那个略略悲伤的笑,其间隐隐有道别的意思。
欢颜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意识,可她同样有自己的原则。于是,当她发现自己的坚持是错的,当她日益了解那个女子,她自然会有动摇,会有考量。
也许在外人看起来,这样的考量很没有必要,存在便存在了,有什么好想的?尤其这么许久以来,她有了自己**的人格与想法,有了不能舍弃的感情与身边的人,那便应该想办法占了这个身子,好好的过下去。唯有这般,方才对得起自己,能不给自己留下半点遗憾能守住自己想要守候的东西。
可那也不过是站在外人的立场说出的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没有存在感已经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更何况没有存在过。
再说,欢颜从来认为,不是自己的便不该拿。不管那是什么。
虽然他对她说,他说出的那些话不是为了让她否定自己的。可纵是这样,却不可否认,便是他的那些话,更加深刻的让她认识到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本不该存在却被生生捏出来的一个意识。
是那日之后罢,她的性格变得越来越不明显。虽早有猜想,但在之后的之后,楚翊发现朱心和欢颜真的已经融合成一个人的那一天,他还是很惊讶的。即便之后细细想来,他发现,这些东西其实早就有预兆了。
打包好了简单衣物,欢颜将包裹背上,望一眼将明未明的天色,眸底忽然涌出几许悲哀。她想起他曾说的,会陪她走遍这天下,陪她去看所有她想看的东西,然后,就这样一起变老。变老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那时她对他这样说,可他只是笑着揉揉她的头,道,也许走着走着就老了呢?
低下眼来,欢颜抚了抚微凸的小腹,轻轻笑笑。
我多想和你一起漫无目的地到处走,每个地方都走一遍,看过的没看过的,都再看一看。我多想和你一起,一起走到头发花白,步履蹒跚。
就算是老了,你也一定是最好看的老头子。因你一直便是如此,有着天上地下,谁也比不起的最最好看的样子。
欢颜只晓得即墨清在皇城,却并不知道他具体在哪个地方,但她忽然很想他,很想去找他。想做的便要去做,想要见的人,也应该立刻去见。谁晓得明天还有没有这个机会呢。
留书一封,细细交代了诸多关于林家堡的事项,欢颜背着包裹就那么离开了,干脆果决,没有半点儿的拖泥带水。外边阴雨绵绵,路面满是泥泞,难走得很。到底还是让人有些心烦。
皇城之中,金殿之上,看着奏折,黄袍男子皱紧了眉,耳边青筋跳了几跳。
这个秋不甚好。
常言风调雨顺则国泰民安,反之,若灾害频繁,那便该是国无宁日民不聊生。
建安一处,向来农业发达,因那儿的气候土壤以及地势都适宜粮业发展,尤其建安城旁自有辽江,水源充沛,故而,便是远离皇城,那却也是个繁盛地方。可今年秋,辽江水肆溢,导致农田房屋被淹,居民流离,五谷不登。
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如今国库虚空,要接济建安,必然严苛赋税。可如今的税收本就涨了许多,今年的都还没有收齐,朝中许多事物还未处理添置,甚至许多官员的粮饷都还扣着,又怎么拿得出什么东西来救济建安?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从来不止是说说。
那边建安正闹着洪灾,朝中还没来得及处理,今日早朝又传来急报,道是西北处的夏潘县今夏无雨,那儿干旱四月,如今便是井水都快要用竭了,已旱死许多人。按理说,这样的事情早该报的,可夏潘太守最初轻心,认为不是什么大事。等旱死人之后又担忧责罚,想着下场雨便好了,故而一直没报。
如今报上,是实在无法可想,毕竟那儿在这样长的时间里都无水可用,自然也就无水可蓄,若是再多死些人再报,他担的便不止是失职一罪了。
可若真只有这两个地方,那还好。至少不是没法儿收拾。
可偏偏……
皇上望一眼手边堆得高高的折子,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旱水虫饥雹霜洪疫,哪哪儿的灾报都传来了,哪哪儿都在请求朝廷支援赈灾,哪哪儿都在张着嘴要钱。
这样下去,久灾难治,难免民怨丛生,国将不国。
案上,黄袍男子单手撑额,鬓边华发有几根散落出来,显得有些狼狈。
其实大覃自建国以来,内忧便没有少过,只早年还有着前朝留下的底子,国力繁盛,国民富足,有这样的外表掩着,这些忧患自然没有这样明显。可如今,灾患频发且是同一时间,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样,像是老天要将这片大地打乱重排,像是一个微妙的引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什么都显露出来了。
既是什么都显露出来了,自然也就容易勾起别处的异心。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如今的民间隐约流传着一个说法,道是当今圣上只知玩乐,不得天意,故而天界降灾于大覃。灾难接连而至却不得其解便是最好的证据。都说天子天子,君权神授,若是这个天子不得天意,那便更难得民心。
毕竟么,连天都不认你了,我们还认你作甚?
暗室中,即墨清隐约听见铁门外边原本稳定有序的巡查于近日变得杂乱起来,甚至有人会在看守之时谈论外边这生出的许多事。倒是亏了这番杂乱,他才有机会插进来人,与外界联系,晓得如今进度。微弱的灯火里,他消瘦的面上挂起一抹笑。
灾难横发是真,四处难解却未必,而举国之灾,便更只是夸张了。
不过他需要的便是这份夸张。
缓缓睁开眼睛,薄唇微启,他的形容憔悴,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快了。”
要推翻一个朝代,一个国家,总需要一个理由。
而那个国家的天子不得天意便是最好的理由。
有了这个做幌子,只要如今的皇帝下位,之后的推翻大覃建立新朝便极为好做。虽然时间要得可能久,但只要事情最后能做完,那便什么都不是问题。
只是……
人终究是人,再是如何的百密一疏,也终有一疏。如今的举国皆怨在他的计划之内,但他仍有没有料到的东西。比如西南边疆,昆嵩境内,昆莱关处,相邻小国的借机挑衅。
谁也不想做先提枪的那个,毕竟谁先搅乱了局势,谁便位于道德之下。可如今双方虽在僵持,战争却一触即发。
大覃终是一个大国,物产丰富,国土极广,而棣国与之相比,面积真是太小了。棣国若要发展,扩张国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可它临边都是荒蛮之地,便是扩过去,也需要许多时间建设,既然如今有现成的地方,有了这一个机会……
呵,说不惦记是不可能的。
只可惜,边关距皇城极远,便是快马加鞭的军情急报,又怎能瞬间传达?更何况如今灾情遍地,哪儿都是流离的灾民,饿殍随处可见……
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军情传播造成了影响。
而军事情报,是一个国家最不能受影响的东西。
林家堡地处偏僻,欢颜这阵子因着这许多事情,被搅得心气烦躁,也没怎么关心时事。故而,出外不过几日,她便觉得有些惊呆了。琅洲与岉江只隔着个琨邺和无皋山,琅洲虽也受了灾情影响,比之岉江却尚且算好。
可纵是这样,这儿与从前相比却也变得太多了些。
一路走来,能给的给,能帮的帮,欢颜不过刚刚走了两日,身上的盘缠便已用尽,别说是按照计划去到皇城,如今的她连吃住都棘手。无奈之下,她返回林家堡,却不想刚刚抵得堡内,便听闻传报,道是有人寻她。
她回身,一顿:“来者可有说明何事?”
传报的家仆躬一躬身:“来人只道自己是四子先生派来的,讲他家先生有要事寻堡主。还说,这样讲来,堡主便晓得了。”
欢颜一愣,旋即笑开:“快请。”
被带进来的是个看起来老实的敦厚汉子,他微微低着头,带着恭敬神色。
不动声色地将他打量一番,欢颜还没有说话,楚翊却忽然从门外走进来。他的神色显得有些着急,直直望着她,像是有事要说,却在看见那汉子的时候一顿。
“我在这里坐下,可方便?”楚翊望一眼欢颜,余光却睨着那汉子。
楚翊难得有这样急切的时候,想必他要说的是很重要的事。看出这点,想了想,欢颜将包裹随手放在一旁:“坐。”
那汉子像是因此楞了一愣,只是那也不过一瞬。
顿了顿,他从袖内抽出封着火漆的信函递上去。
“我家先生要说的都在这里边,望堡主考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