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浩浩荡荡,所过之处,原本坑坑洼洼的地面都几乎都要被他们踏平了一般。不知是因为出发之前那番豪壮言语还是各个人心中所携抱负,便是他们晓得如今形势对他们多有不利,士气也仍是高得很。
看着大军远去,高台之上的男子负手踏出一步,虚了虚眼。
就着如今情形,他想起前一夜里,天师所报的一桩事情。
他虽说已经做好放弃昆嵩的准备了,但终究也还是抱着几分希望,毕竟,以大覃如今的国力来看,五万兵马并不算少。于是,出征之前,他照例请来天师做法保佑战胜与战士安全,不止是走个形式,亦有些心存侥幸。
却不想,那天师夜观星象,发现七杀贪狼破军三星,正正移至于命宫三方,而四正会照时,便形成了所谓的“杀破狼”格局。
其中破军星格外耀眼,盛芒之下竟隐约可以盖过其余二星,而破军其意,乃是纵横天下之将。剩下的,便是那天师不说,皇上也晓得,由此三星聚合而形成紫微斗数之象,那代表着天下即将易主,无可逆转
掩于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皇上的唇边虽带着几分笑意,眼底却满是阴兀。
他本想让那天师推断个具体,可他占算良久,只得一句,该人如今正在军中,且于一战赢得人心,功用不小。赢得人心便该是领军之职,而功用不小,合该是将。
能卜至此已是不易,再要推算此战输赢,那天师却是只道再算不出,与再未言语。天机从来是泄露不得的,许是老天吝啬,即便是安排好的事情,它都不愿让人知道。是以,便是星象中会流露出些许未来之事,但更多的,还是难测。
当时,立于殿中,皇上生了很大的气,一怒之下将那天师斩于剑下。
弃了染血寒剑,他冷哼一声。
连自己的死期都推算不出的人,又能有什么能耐妄言这家国大事?
胸口微微起伏,很快又用一个寡淡的笑意将其压下。皇上微扬了头,睥向远方,只见山河万里风光无限,看不出半点衰败迹象,入眼唯有青山烟云,好一副盛景。可是,有且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是眼睛所看不出来的。
纵横天下之将材?呵。想到那个少年出发之前跨于骏马之上满面意气张扬的模样,他勾出个略带嘲讽的笑来。原以为不过是个棋子,用以牵制即墨清的工具,却不想,原只是披着伪装的外衣而已,之前倒是他小瞧了这人。
不过么……
集三星于一位,有此命格之人,注定一生飘迫,大起大落。那样的星系本身就代表着动荡,偶携漂泊,喜动不喜静。便是承天降以此种命格,也唯有格局优渥之人,得于动中降福,而格局差者,只能动中逢灾。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便当如是。
而天下易主么?
虽不愿信,但按照其意,幸者许是得以君临天下,而若要败,那便是再难翻身。
“宋歌,朕便赌你,没有那样好的运气。”
高台之上言语轻轻,那黄袍男子的眼底带上几分狠戾,他的目光虽着大军远去,那个名唤宋歌的男子当是走在最前边的,此时已经看不见了。银色盔甲套在身上,大军如密密小点,一步一步渐渐远去。
此时,谁也不知,他们这一去的结果会是如何。
可是,天命却真,不容任何人质疑不信。
不过后来想想,这皇上也实在有些可笑。那天师所言之迹,半点没有指向宋歌,甚至也没有指向明确,而既是如此,那么,军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他所以为的“天下之贼”。
而皇上究竟是怎的,那样断定就是他呢?
真是不甚精细又武断的猜想。
而混迹人群中的欢颜在远远目送完即墨清直到再看不见他之后,终于动了一动,晃晃脖子。是这时候,才发现,这样一直保持着踮脚伸头的姿势,真是累的厉害。
可也便是此时,她于侧眼间看见队伍中间一个男子。
男子身材魁梧,身量极高,与其余士兵的穿着打扮并无区别。只是,他身上那份掩不住的冷硬气质,紧抿着的嘴唇,总难松开的眉头,以及他硬朗的面庞之上,眉眼旁边带着的一道浅浅刀疤,实在让人眼熟地紧。
欢颜一愣,心下微惊
那是秦漠
忙忙回身抬头望向高台之上的男子,欢颜的眼带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那个人,他派秦漠随军,是要做些什么?或者说,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与其同时,在距离皇城极远极远极为偏僻的地方,有另一支训练严谨却没有标识的部队,他们似乎正在为些什么做着准备。这里是处孤岛,此岛无名,地方却极大,岛上气氛常年压抑,在这儿驻扎着的人们均是沉默严谨,甚至沉默到了死寂的地步。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这儿并不像是活人生存的地方。
女子端茶走过,余光一瞥看见搬运木箱至一艘大船上的人,眼神微黯。
她在这儿已经呆了一段日子,起初为了躲避风北阁追寻,故而用了些小手段,让那人将自己送至来此,如今却有些后悔了。这儿或许安全,但与她想要的生活相比,实在差别太大,便如曾经不愿留在神通谷时的想法一样,她从一个牢笼逃离出来,并不是想要进入另一个。
是了,这儿位于寒海南岸,而此地之人,将此命名为大荒岛。
江湖之中盛传的大荒坛,便是此地。只是他们并不晓得,这是个岛屿。
祁鸢眸光微顿,她费尽心思脱离风北阁,不是想再找这样一个地方了却余生的。敛下那份不甘,她稍稍调整了表情,祁鸢想,她还是得恣意的活一番,只为自己,在这人世之中走个尽兴。
而既是这样,那么,她或许不该继续呆在这里……
周遭之人来来去去,却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面纱之下女子神情的几分变化。不止因为有东西用作遮掩,更是因她那几分情绪来去极快,顷刻间便闪现过去,消失不见。
步子缓缓一如往常,祁鸢将茶盘端至自己的房中,随后轻轻掩上门。
只是,今日的她做了一件与以往不同的事情。她开始收拾细软,拣出了些值钱的东西和轻便的衣物将其包在包裹之内。
她要离开。
寒海之所以名为寒海,便是因为这附近的温度极低,常年天冷,便是夏日也难以叫人感到几分热度,至多不过较之其它季节暖和一些。虽是冬季,都还是冷,但这儿与皇城的差别,看起来仍是极大。
比如,在大荒岛的祁鸢除却一身厚衣,也早裹上了夹棉的毛裘,而欢颜比之却只轻便了许多,外边也只罩了件稍厚的披风。
从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欢颜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些什么,可被忘记的究竟是些什么,她怎么都想不出来。迷茫着一双眼,欢颜捶捶头,还没捶两下便被抓住了手。
抬眼,欢颜一愣:“楚翊?你怎么在这儿?”
“我……”
话到嘴边忽的一转,他勾唇,带出个笑来:“我来看看你。”
欢颜弯了弯眼睛,因近日吃得多又懒得动的缘故,她圆润了许多,只是清秀和俏皮却一点儿没减。楚翊看着,微微一叹。她这般模样,天真无忧的,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一般,又哪里像一个要当娘的人呐?
“你想些什么呢?”欢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张小圆脸上终于显出些下巴来。
“没什么。”
楚翊不客气地在旁边一坐,一边随口扯着话题与她闲聊,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欢颜来。
话说,自上次他看见那个女子出现之后,他便一直对她多有留心。他不晓得朱心如今的做着这样的打算,那个女子总也让人看不透,每次稍稍靠近一些,她便会警觉地与人疏远。楚翊一直处于自以为了解她和认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她的过程中,也是因为这样,他时而庆幸欣慰,时而又觉得自己似乎很傻,矛盾得很。
虽然曾经,朱心于言语中透露出些心思,大概是讲,从前的她并不在乎什么自由自我,可如今却想试试。毕竟难得恢复了自由,她很想去做一些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也想看看,单单只为自己活着的感觉究竟是如何。她像是好奇,为什么每个人都说,那个名唤“自由”的东西,它的滋味那样好。
而在那之后,她也确是放松下来的模样。
可是……
或许,那些话,只是她用来麻痹他的吧。毕竟朱心最善揣度,也极为擅长掌握别人的心思,要让别人按照她定下的思路想问题,对她而言真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的手段和算计,哪怕是他,也毫不例外的逃不过。细细想来,若不是前几日他偶见她行踪诡异,楚翊觉得自己恐怕真便信了她表达出来的那些东西。
可谁都知道眼见不一定为实,为什么大家都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断呢?他说恋慕于她,知她过往苦衷,却终究对她保持了几分疑心。这并不是什么错事,毕竟是神通谷主,便是为人洒脱,但多疑这一点倒也难改。
只是……
倘若真要比起来,或许在这一点上,即墨清真的比他更难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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