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楚翊的若有所思,欢颜面上带笑,看上去清和温雅,可凑近一些,却能看见那双眼底略略起伏的波澜。那是担心和不安,刻意掩饰也都掩不住的情绪。
其实在那日回来之后,欢颜便已经暗暗去联系了林家堡。
虽然宋歌是名义上的左将军,但纵是外人不晓得,他们却都是清楚的,那只是个名号,余的,皇上早有打算。是以,这趟征程里所含的危险,远远大于战争所带来的隐患。
欢颜其实并不想让即墨清去的,只是晓得,她纵是想拦也拦不住而已。他要做的一定会做,决定了的事情也不会随意更改。平素,偶尔她会任性,而他总顺着她,但在某些时候,又实在倔强得很。
她太明白,不止是他,更关于他的抱负。是以,不论他做什么,她都支持他,也都愿意去支持他。记得他曾讲过,她是他最信的人,也是如今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是要一起走过一世的。即墨清要做的事情,名义上并不太好听,即便是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他需要支持,而倘若连她都反对,那他便是不放弃,或许也会无力和疲惫吧。
更何况,她的小师父是那样厉害的一个人,她信他不会败。
她只能信他。
可说是这么说,不担心却是不可能的,尤其那日一瞥,她更是担忧了。秦漠如此随行,要说目的,谁也都该猜得出来,而既有秦漠随军,那么即墨清和宋歌便都更危险了些。
其实按说,作为林家堡的堡主,她不该意气用事,因她有自己的责任。欢颜一直很是重视其间种种,尤其关于林家堡,更是半点不愿放松。她想,自己既是站在堡内最高的位置,合该好好管理,将它发扬起来,不使堡内众人失望,不让他人轻视于它。
江湖朝堂,若无必要的相交,便该两不干。
可如今的她却顾不得这一些了。只可惜,遣去调查的人发来回报,却只查出个表面,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唯一有用的东西,便是听说那三皇子私下其实有些动作,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少谋。
对于她明显的走神,楚翊问起,欢颜也并没有掩饰什么,就这么浅浅说完自己的忧虑。
“要说那三皇子,我倒是也晓得些关于他的东西。”楚翊低眸,略作思索,“若是没有记错,这件事情你也该知道。听说他曾和那莲夫人合手在皇上身上施毒,那毒是混入香料中的,而香料,似乎是即墨清所供。”
欢颜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件事情。”
“若是这样,那便很奇怪了。”楚翊眼神一瞬,“便是不提别的,首先,皇上既然晓得那三皇子给他下过这毒,且想过逼宫篡位,证据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他却没有处理他,纵是后来对他多有监察,总的来说却还算是放任,这已经是一件奇怪的事。要说血肉亲情,这个放在别人身上我相信,但那人,我却不信。是以,我总觉得这里边是有蹊跷的。”
双手紧握,欢颜凝眉不语。
“不过你也无需太过于担心,毕竟么,要说这不正常,连我都想得到,我不信即墨清没有感觉。”楚翊停了停,补充道,“毕竟他一直在筹算着这个,算是专业的。”
有那么一瞬,欢颜的眼神变得极为飘忽。
“可若他没有想到呢?”
“你是对他的脑力不放心?”楚翊挑眉。
欢颜松开紧握的一双手,正色道:“我信他,我也知道,小师父总是最厉害的。可很多时候,相信与否和会不会担心却是两回事。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那些日子,他那样忙,还一直陪着我,或许很多东西他都不大清楚。倘若倘若他没有想到呢?”
是啊,很多时候,相信与否和是否担心真的是两回事。
同样的一件事情,你可能很放心一个愚钝的人,却会为一个能力极强的人而担忧,这期间所关的并非其它,纯是感情深浅罢了。
而欢颜,她的担心,是因为在意,是因为爱他。
听出她话外的意思,楚翊的心底一沉,却仍是不动声色:“那你想怎么办?”见她半晌不语,他终究没有忍住,于是开口,“莫非,你想去找他不成?”
女子眉目淡然,一双眼望向远处,悠悠深深,看不见底。
他曾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高楼栏边,他指着一个地方对她说,他要去的是那个方向。其实早在那时候,她便想过这个问题。她想,那个方向看起来并不很远,便是距离不近,但只要认准那个地方,顺着往前走,她或许也不会迷路。
说好的相依相伴相随,说好的他去哪里都会带上她,而不论怎样,她都会跟着。
那个人不能总是这样说话不算话。
“是,我想去找他。”
楚翊声音一低:“你要去找他?你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吗?不说战场凶险,不说昆嵩城乱,单单只讲军队,那便是容不得女子的况且常年征战,你晓得有些士兵多野蛮?你只身之人,你晓得到时候会发生些什么?”
不同于楚翊的激动,欢颜极缓地抬起头,面上无波无澜。
“我不是只身一人,那里有他。而我在这里才放心不下。”
闻言,楚翊气得都要笑出声来。
“是,那里有他,而你放心不下。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去那里是做事的,且不是件小事。你呢?你在那儿只会让他放不开手脚,因你在那儿,是以,他必须顾及着你。欢颜,或许见到你,他会惊喜一阵,但日后更多的却是束缚。只为了自己的放心不下,你便要这样任性,要去妨碍他么?”
女子闻言沉默下来,而楚翊见此,继续说道。
“更何况,如今的你有了身孕,算算日子,怕是再不久,孩子便要出来了。你是要丢下他不管,还是要带着他一起去那样危险的地方?”
伸手抚上腹部,那个孩子偶尔会踢她,偶尔会翻跟斗让她有些疼,但此时,他却极为安顺,像是不愿因自己的存在而打扰她想东西和做决定。
是啊,还有他在。
欢颜皱了皱眉。
自己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忽略去这么多的东西,明明已经决定好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想要去寻他呢?
还有,她总觉得自己近来很是奇怪,她虽嗜睡,倒也不至于时时昏沉。只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些时日里,她却总是混沌着,好像经常忘事,会忘记许多事。而醒来之后,她总会做一些连自己都觉得没有逻辑的事情说许多自己没有想过的话。
可在做着那些事说着那些话的时候,她却也总觉得自己是对的,总觉得自己所做之事都是有理有据有情有由。比如寻他,比如想念,比如动用林家堡。
若不是因着这个孩子,她恐怕还沉在要去寻他的那个想法里。
只此时想到这些,她才一瞬清醒过来。
“是,我不能走。”她喃喃道,“我该在这里等他的。”
发现她的不对劲,楚翊微微皱眉,却并不言明,只在心下思量。
虽然每每遇见关于那个人的事情,欢颜总会变得格外执拗不听劝,但她并不是这样没有想法的人,他说的这些,她不会想不到。更何况,她那样重视那个孩子,甚至在他离开之前,欢颜便已是做好了等他回来的打算。
既是这样,忽然说要离开,便实在是奇怪得很。
可若说那些不是她所思所想,她的担心和不安却是真的,只是有可能,某种情况之下,那些情绪被放大了许多。而要讲什么情况之下她的情绪会被这样放大,那便只有可能……
楚翊眸光一凛,是她
可不多时又有些疑惑。
倘若真是朱心,她要去寻即墨清做什么?
欢颜不是那样没有脑子的人,朱心更加不是,尤其她对即墨清纵然有些什么其它情绪,也绝对是没有欢颜这样深切的感情的。是以,要说是因为什么想念担忧,似乎可笑了些。
寻了个借口住下,楚翊与欢颜仅隔了一间屋子的距离。
他想,不论如何,事关于她,他便没有办法不管了。
是夜,深且极浓,色暗如盲。
桌上几盏烛灯将屋子照得通亮,榻上的女子乌发未束,三千青丝散于身后,如瀑如漆,以此相衬,显得她的肤色更加白皙,整个人都精致得不像话。只可惜,凉着一双眼,冷着一张脸,辜负了那般玲珑气质,于是她便显得深沉起来,叫人看不透。
那个女子,总是叫她吃惊。
原来,即便是作为这身体的主人,她也还是没有办法对她操控自如。
人的情感是很复杂的,意识更是。是以,很多时候,人都会这样的,因为一些情绪上的触碰,轻易便转了心思。从前从无失败,却总在这个意识上失手,朱心皱眉,似有不解。
她不解,是因为总在欢颜的身上找原因。
却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如今的她有所改变,变得不那么坚定了呢?
作为一个杀手,当他有了感情,他就毁了。
祁鸢曾这么说过,可她却不晓得,对于一个杀手而言,比之有了感情更加严重的事情,便是,明明有了感情,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得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