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国皇城。
此时正有一支迎亲队伍敲着锣,打着鼓,喜气连天的往十里街方向走去。街边的百姓见此阵仗,通通搁下手里的活儿翘首以盼,青老妇孺皆齐齐围观,探讨着这是谁家儿郎娶媳妇。
只见这支迎亲队伍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了皇城最大的歌舞坊——烟雨阁门前停下。众人疑惑云云。
“呀!”忽而人群中有人低低的惊呼一声,周围百姓纷纷回首给那人投以奇怪的眼神。只见那人恍然大悟的一拍手,惊奇的说:“我知道了!这是那位新上任的陆氏将军娶妻呢!”
这一说令众人也跟着恍然大悟,同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这不,刚语毕便又有人出来说:“我也知道!这娶的呀,不是别人,恰恰是烟雨阁那位名动皇城的舞姬花瑶姑娘啊。”
“花瑶姑娘?!可是那些达官显贵口中所说的美貌绝伦,一舞倾城的花瑶姑娘?!”
“对,就是那位姑娘!我曾有幸见过一面,真真是长得惊为天人,宛若仙子,可惜还没见识到她的舞姿是何等美丽,她便嫁为人妻,恐今后无人能与之比拟,实乃人生憾事!”
“花瑶?开什么玩笑!堂堂大将军娶一青楼女子?不怕污了自家门楣?”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烟雨阁不同于寻常青楼,是三娘娘名下的正规歌舞坊,只卖艺不卖身,早些就有耳闻,这陆将军与花瑶姑娘的个中情愫,真真是令人羡煞!”
“可我听说,是这花瑶不知廉耻的勾引将军,也不知道给将军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让将军稀里糊涂的答应娶了她。”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消息,听烟雨阁周边的街坊邻里说,这花瑶貌似有个三岁大的孩子呢!”
“可不是嘛,俺有个亲戚的七大姑八大姨三舅四姨的儿媳妇告诉俺,在给烟雨阁送食材的那会儿碰见过,在小花园里那女娃娃喊那女人一口一个娘,喊得可亲了!说不是她娃都没人信!”
“那将军知道这事不?”
“估计是不知道,你说这若是知道了,哪个男人还愿意娶这么个女人回家,姑且不说污了门楣,光当个便宜阿爹都够丢脸的了,何况这人还是位将军!”
“唉,可怜了将军,还被蒙在鼓里,让这种女人给骗得团团转。”
……
众人七嘴八舌的交换着各自得来的花边消息,其中褒贬不一。更有甚者不依不饶的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不堪。直到最后传遍皇城的大街小巷,方才休止。
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书人也掺和着改编杜撰了此故事,并附和歌谣:
“谁人不知烟雨阁的花魁舞姬要嫁人,谁人不晓新上任的陆氏将军要娶妻——说是天赐良缘,成了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妻,可个中缘由的孰是孰非又有谁人知——”
之后这事儿也就成了人们好几个月饭后茶余的笑谈,当然,这些全是后话了。
烟雨阁不输气势,里里外外也是红绸铺盖,张灯结彩。连带周边气氛也是一片喜庆。
闺房里。
花瑶对镜抿着唇脂,一双眸子里既充满欢喜又装着忧愁,尽显出小女儿家子待嫁的模样。
可终究是抵不过愁大于喜,花瑶轻蹙眉头,露出痛苦的神色。
柳三秋原本笑意浓浓的站在她身后帮她梳妆,见此她心中了然,轻柔的伸出手去帮她抚平皱起的眉头,说道:“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新娘子满脸愁容的可就不漂亮啦。”
花瑶望着镜中一身精致红妆的自己,突然暗淡的垂下眼帘,疲惫的说道:“三秋,我……突然有些后悔了,我不应该就这样走的,要不,我还是……”
又来了……柳三秋不满的撇撇嘴,佯装成生气的模样,道:“你说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这迎亲队伍都来到家门口了,怎能说反悔就反悔了的,你也不想想人家陆将军为了你跟金家老爷子都闹成什么样子了!如果你真要这样,不仅白费了陆将军的一片苦心,更是伤了你与他的感情!”
在听了柳三秋的一番骂话后,花瑶惭愧的低垂下头,痛苦的呢喃道:“你说得都对,可……”
柳三秋自知语气有些过重,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大可不必担心,就把柯儿留在我这里,我会好好替你照看她的,你只需要安安心心的去做你的陆夫人就好。”
终于说到了心中那片不可触及的地方,花瑶豆大的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吓到了柳三秋。
“我说你这是做什么!!!这好不容易才弄好的妆容,又要被你哭花了!”
花瑶一边听着柳三秋绝望的语气,一边感受到了泪水在脸上冰冰凉凉流淌着的触感,抬手轻拭,以防泪水决堤,柳三秋抓狂。
“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闻言,柳三秋又安静下来。
“……谁说你不是?你可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独自一人拉扯大了孩子,独自一人扛起了所有……柳三秋心中默默想道。
“若不是那金家老爷子非要掺和一脚,说什么娶个舞姬就已经够丢人的了,还带个拖油瓶进门,也不至于你们母女俩被迫分开!你说说,这将军娶妻关他什么事!人家将军都不介意,他就要这么大费周章的闹腾!”
柳三秋口中的金家老爷子曾是位举国闻名,德高望重的护国大将军,在其手下曾出过不少护卫山河,精忠报国的青年才俊,但因其年事已高,不能再行军打仗,加上如今大局渐定,对国事亦有心无力,便在门徒的规劝下早早的交还了兵符,退居朝堂,颐养天年。
花瑶对此也很无奈:“三秋,你不要这么说,金老将军是陆将军的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的话不可不听。我也知道自己出身卑微,还有个孩子,他能让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对我们很宽容了。”
“唉——”柳三秋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换作温声道:“能与一人长相厮守是三辈子都求而不得的事情,你呀,可要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良缘,柯儿的话……就安心的交给我吧。”
柳三秋知道现下在花瑶心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那孩子——慕南柯了。也是,那孩子才多大阿,便要她离了娘,她从小就没爹,跟娘最亲近了,现在却要让她知道,她最爱的娘亲也要离开她了,这换作是谁都接受不了。
花瑶也不是没想过孩子的感受,可……一生多漫长阿,长到令人害怕,她这么难得又寻觅到的幸福,怎么可以说放弃就放弃,就让她自私一次吧,狠心抛下她,若将来她怨她恨她,她也……认了。
想着想着,花瑶的眼泪又在打转,但这一次她咬紧唇瓣,没有让它们落下。
“谢谢你,三秋……”
柳三秋也定了定心性,笑着说道:“谢什么谢呀!只不过都是苦命的女人罢了。”
那笑里掺杂着苦涩,是一种对人生悲愤又无奈的苦涩。
稍稍又修饰了一番,柳三秋这才帮花瑶盖上了红盖头,搀扶着她走出了闺房,来到烟雨阁的厅堂。
而门口的迎亲队伍早已在那等候多时,待见到新娘子的身影,才重新有了动静。
然而来接花瑶的不是陆槐,而是陆槐身边的一名得力主将。见到花瑶,那名主将说明了缘由,原来这又是金家老爷子出的主意,让她自行上轿,说是区区舞姬不必劳烦将军亲自出面迎接。
花瑶听后黯然神伤,虽有些许失落,但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合理。可一旁的柳三秋听了可没那么好说话,刚要发作,便被花瑶按了下来,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以表无妨。
华轿登门,红衣似火,美人出阁,这原本是多么喜气洋洋的一件事儿。可当笑望着那迎亲队伍敲锣打鼓越走越远的时候,柳三秋心里却十分伤感,仿佛生命里又少了一个至亲的人,那种感觉很不好受。
忽而身后突然传来吵闹。
“柯儿!柯儿!不要闹了!”
“柯儿!!!”
两名小舞姬奋力钳住一个三岁大的孩子。
被唤作柯儿的孩子便是花瑶的女儿慕南柯,而此时的她正在吃力的一边扒开阻拦自己的两双手,一边大声哭喊着说:“我要娘亲!娘亲!!!”
柳三秋见状也是心痛不已,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她也改变不了什么。难受的揉了揉太阳穴,柳三秋低声道:“放开她吧。”
两个小舞姬闻言松手,却让挣扎过猛的南柯不慎摔倒在地。这一摔,兴许是摔疼了,摔得南柯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趴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豆大的泪珠一颗又一颗的顺着脸庞滑落到地上,无助的痛哭,更是让人倍感心疼!
柳三秋步履沉重的走到南柯面前蹲下,不由分的伸手将她抱入怀里,柔声说道:“柯儿乖,柯儿是个好孩子,不要责怪你的娘亲,你的娘亲……她……很爱你。”
不知要如何向一个才三岁大的孩子解释这些,柳三秋想了许久,才吐出这么几个字。然后转以轻声安慰,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也许是哭累了,南柯这才挂着两行清泪睡去。在睡梦中她紧紧揪着柳三秋的衣裳,含糊的却叫着娘亲不要走。
柳三秋放置好睡梦中的南柯,又轻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心中可怜这孩子过得如此苦……
确认好南柯已经熟睡,柳三秋方才关上房门,离去。心中念叨着:希望今晚一过,明天便一切都好起来。
然而,事与愿违。
半夜的南柯突感不适,紧锁眉头,像是被什么可怕的梦魇缠上,渐渐的陷入了无止境的噩梦中……
“你不要碰我!”
“我娘说了,你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你娘不知廉耻,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哈哈哈哈!我们不和你这个小杂种玩,快走开!”
“野种!”
“野种!”
“野种!”
睡梦中的南柯梦到了从前的一些事,那会儿她和娘亲还在别处谋求生活,胆小怕生的她拿着娘亲给她做的花球,鼓起很大的勇气去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她想与那里的孩子一块玩耍,成为要好的朋友,但到头来得到的却是无情的辱骂和挨打的场景。
南柯讨厌这段回忆,她害怕的捂着耳朵缩成一团,抗拒的对着这些回荡在耳边,不堪的话语说着她不是野种。
仿佛是接收到了她的喊话,那道声音又投来质问:
“那你说说,你爹呢?你爹在哪里?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不来找你和你娘亲?”
“我爹他……”
南柯睁大眼睛想了好一会儿,她也想知道她的爹在哪,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她和娘亲?
她慌了,不知如何作答。
“说呀!说不出来了吧!”
“哼,我看你也不知道你爹是谁,姓甚名甚吧!依我看,你就是个野种,没人要的野种!”
“我不是!我不是!”
南柯哭着喊:“娘亲说了,爹总有一天会来找我们的,我们一家总有一天一定会团聚的,我爹是个英雄,是个很厉害的人……”
“哈哈哈哈哈——”一阵嘲笑声在耳旁响起。
南柯用力的闭紧了双眼,捂实了耳朵,让自己尽量不去听这些可怕的声音。
忽而,一声轻唤:“柯儿。”
南柯闻言睁开眼睛,看见娘亲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前方。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跑,等抱住了她娘亲的腿,才伤心的说道:“娘亲,爹一定会来找我们的对不对?”
只见花瑶蹲下身子,双手搭上南柯的肩膀,笑着说:“别闹了,柯儿。娘亲已经跟你陆叔叔说好了,今后要与他一起生活,他待娘亲极好,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那我呢?”
“你就与三姨乖乖的留在烟雨阁,不必牵挂,倘若娘亲哪天得闲了,就会回来看你的,柯儿……”
“可这样柯儿就变成一个人了……”
“柯儿,你要乖……”
“不要,我不要乖,我只要娘亲……”南柯哭得泣不成声,因为她知道,从前她只是没有爹,可是现在她也没有娘了。
“唉,你怎么这么不听娘的话呢……”说着,梦境中的花瑶便渐渐消失了。
那阵嘲笑又出现了。
“哈哈哈哈!没爹没娘的野种!哈哈哈哈——”
“不要和她玩!”
“离她远一点,不然会沾上晦气的!”
这一次,南柯没有再反驳,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那声音是对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她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她虽恨娘亲的离开,但更恨自己降生在世上。如果不是她,爹就不会离开娘亲,如果不是她,娘亲就不会被人唾骂。还不知如何对待人情世故的南柯将一切的不幸都归到自己身上,有时她甚至会想,如果她死了该有多好。
这样想着,南柯的不适感更强了。就好像四周燃起了熊熊火焰,而且愈燃愈烈,像是深渊地狱,慢慢的将南柯的意识吞噬,烧成了灰烬……
现世。
某家殡仪馆。
“慕小姐,请节哀顺便。”
“……”
慕楠像是听不到,愣愣的一动不动,眼圈红红的,应是刚哭过。
慕楠看着相框里的黑白照片,那张熟悉的脸,曾是多少次的严肃,曾是多少次的发怒,而如今却是难得一见的微笑,静静的摆在那里。
劝慰的那人见她没反应,叹了一声,便不再打扰的走开了。
慕楠想起几天前,照片中的爷爷还在怒斥她的场景。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你说你这暴脾气到底跟了谁?!为什么上岗第一天就被别人辞了回来?!要不是看在老爷子我几分薄面的份上,别说管资料,连看门口都没你份!!!”
慕楠撇撇嘴,扭头小声嘀咕道:“我这暴脾气还不是跟了你……”
“你!!!”
所幸老爷子虽年纪大了,可耳朵却还灵光着呢,听到后立马跳起来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可怜的桌子被拍得颤抖了三下。
“你还敢顶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阿!你爸不争气!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们都想气死我!好清明在我坟头上柱香是吧!”
慕楠意识到爷爷这次是真的发怒了,不然也不会提到去世了的爸爸,于是连忙上前讨好。
“爷爷息怒,爷爷息怒,这事儿确实怪我,是我太冲动,我没带脑子过去,我错了,您就别生气了。”
其实这事没这么简单,若不是那狗屁上司搞性别歧视,她也不至于恶狠狠的揍了他一拳,而是……应该暴打他一顿。
想到这慕楠嘴角坏坏的咧起。
“你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什么,没什么,呀,对了,爷爷,我带了好茶来孝敬您老人家,我给您泡上,您可得好好尝尝。”
“哼,能有多好?!”
“就是好得不得了。”
“哼,嬉皮笑脸!”
……
想着想着,慕楠的眼泪又落下了。她就那样静静的在那呆坐着,等着一拨又一拨来吊唁的人走掉,最后只剩下她自己。
仿佛等到眼泪哭干,她才颤颤巍巍的站起,离开了那个伤心地。
慕楠驾驶着车漫无目的的游走在道路上,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家?空荡荡的,没有了以往害怕的斥喝声,她无法面对这样一个死寂的家。
忽然,心没了归处,慕楠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视线无法聚焦。
“让开阿!!!!!!”
嘣的一声,慕楠只觉得头晕耳鸣,感觉脑袋有股热流,黏糊糊的溢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怎么回事,便随即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