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8年11月9日,南域国里耶比,柏里海峡,莱卡村】
你不觉得黑暗的海底是最能让人感到窒息的景象吗?
昏暗的房间有些发潮,透着一股子发酵过的海腥味。佩顿·萨穆恩(peytonsamoon)把每个窗户都关得严密无缝,缩在毯子里听屋子外面有人时不时的叫骂和悲鸣,大气不敢出。
不起眼的海滨小城连着下暴雨,黑黢黢的深邃海水就会一个劲儿地往岸上爬。佩顿不敢去想那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也思索不出什么逃离现状的方法——是因为自己触怒了海神吗?今年莱卡村的魔力场比起往年还要不稳定,最终还是打击到了全村人的生活标准。于是病急乱投医的人们才临时在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的传说中找到了这位被历史遗忘已久的海神,决定依赖这份以献祭为前提的祈祷。
向一位未曾谋面的神明献出生命,是否值当?
手腕上那根代表献祭的蓝色丝带被泥水泡了个遍,还是栓得死死的,就像是一只来自深海的手握住了她,想尽方法都要将她拖入那无限冰冷的黑暗深渊,无法摆脱也不容挣扎。
其实佩顿也不太在意这条性命存在与否,她只是不想要直视那片墨色的可怖海域而已。
光是看着就会叫人心惊胆寒,呼吸困难的颜色,连手指尖端的体温都会随这般难过的视觉冲突凉下来。
根据记载中那曾经盛行于遥远年代的仪式,用于祭献的通常会有三个女孩。她们一次次地用现实阐述完毕,说是十二岁大概是个很不幸的年龄——原本应该只是这样而已。然而此时此刻的莱卡远比不上过去那么热闹,村里并没有第三个同龄的女孩,于是年龄最为相仿的佩顿便作为替补被强塞进了献祭的队伍。显然,在这一点上,她比那些献身于大海的前辈们还要不幸一些,毕竟即便是过完下个月的生日,她也只有十一岁而已。
佩顿木讷地看着另外两人先后坐在弱不禁风的小木筏上,随海水摇曳漂流到视线的尽头,她们的哭喊声渐行渐远,然后一下子就被大浪吞噬,挣扎着下沉。她的双腿在当时就已经软到几乎没有了知觉,脑子里的思绪被恐惧搅成一团,直到脚尖终于碰到了海水的温度——那一瞬就像是触了电一般,下一秒便是出自于生存本能地拼命挣脱手上的束缚,疯狂地向没有海水覆盖的地面跑去。
佩顿记得自己跑了很久,途中还有被追上来的人拽断一把头发时的尖锐疼痛。一路狂奔到村民不敢接近的废土边缘,直到呼吸刺痛咽喉,酸涩溢满胸口,再也听不到身后的脚步,也看不到那片令人恐惧至深的海。无人的黑夜里,月光把她瘦小的影子拖得很长,黏在森林的入口处,但看上去却并没有它作为废土的边界线所应该的那样可怕。耳边的海风声不停歇,鼻腔里是早已习惯了的海水味,叫那时的佩顿厌恶到了极点。把鼻子埋在胳膊上想要呼出其间的刺鼻味道,然后就这么忍不住地哭了起来。
父母不见踪影后,佩顿便失去了唯一靠得住的庇护,走下海崖后不到半日就被抓住了——曾经那些虽不热情但也和善的村民们,想为了自家的安宁把她强行按进冰冷的海水中,而她现在居然会因为自私的逃离行为而自我谴责。几日来被村里剩余的人追赶,在乌云密布的阴森天空中,也无法得知此时此刻应当是白天还是黑夜。若是再有人发现她,她大概也没有力气再跑远了吧。还好因为这里的过分偏僻,加上此时恶劣的天气,就算有人特意去村外通报正规军队,大概也不会有人来。
或许佩顿也可以离开,但从村落正门出去的话,实在是太过冒险。先不考虑突然成立在村口的民卫军,即使她能死里逃生,又哪里有人能保证让这个长在穷乡僻壤里的小姑娘可以在陌生世界的另一边生存?想来她身上的全部财产也就是平时被海水冲上来的几块没去杂质的魔晶,在这里就已经很不起眼了,在外面只怕是更加廉价。
至于其它的出路,就只有出海。
那倒还不如被人打死——若是这样能赎去她的罪孽,她宁愿被人们打死。
天生怕海的佩顿生在了海边也不是她的意愿。
肚子并不需要征兆地响了一阵,沉默的少女也没有精力去尴尬。
这个小城里的人早就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执拗的渔户,病弱的老人,还有想要趁此打劫财物的小偷强盗之类。海啸临近之际,凡是还有几分求生欲的人应该都已经在避难所了,所以只是去找些食物的话……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佩顿这么想着,费力地站起身来,但还是不忘记为自己和村里剩下的同样无助的人祈祷了一番——
世翁在上——或许这次还要加上那位不知名的海神——希望他们相安无事,不要因为自己自私的过错……
延世之教是贯穿这个世界历史的,最古老也是最传统的宗教,信奉创世主世翁,盛行于这片大陆的各个国家。实际上佩顿于这追随世翁的信仰并不算是虔诚,但她还是相信,凡是值得尊敬的神明都会宽容待世人,自然也就不会无视她倾尽诚心的祈愿。
方才屋外的人声早就远去,耳边的风声却越来越大,佩顿裹紧了身上潮湿的毛毯,散乱的头发下是一双空洞的眼。把眼前的色彩聚焦起来都有些困难,更别提是往远处走。她甩甩有些眩晕的脑袋,扶着墙壁揭开了门栓。木制的门一挣开束缚便猛然敞开,狠狠地向外撞到了墙壁上,外界的风雨霎时间涌进了小小的货仓里,刺骨的冷空气逼得佩顿打了个寒颤。
右脚的鞋在祭献那天就跑丢了,冰凉的泥水几乎淹到了脚踝,给人的感触就像是直接踏进了那片海,阻拦不能的低温冲刷在脆弱的心上。狂风让人睁不开眼,佩顿伸手挡在眼睛前,凭借因此而狭窄了不少的视线茫然前进,反正泥泞的小道上早已空无一人。以往热闹的村落被雨水覆没了小半,一切都被淋得乱七八糟。雨点飘打在眼睛里的感觉很难受,佩顿走走停停,不知现在是身在何处。
“看样子就是这里了,没想到会破落成这个样子……”
“老师,刚才有看见……”
前方的转角处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听不懂通用语的佩顿只知道那是交谈,无法理解其中的内容。没有料到会在这里撞上人,结果还没容她想清楚要往哪个方向躲,师徒俩便已经迎面走来,三人同时怔在原地。
眼前停下的两人并不是本地人的样子。
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已是满头的银发,脸上架着铁色边框的眼镜;身边的少年背着沉重的行囊,用宽围巾遮了半张脸,但是漂亮的碧绿色双眸却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格外引人注目。两人一路淋雨过来,身上湿的不像样子,但着装却是不合情景的整齐利索。
佩顿愣了几秒,才想起来赶快转身跑开——难保对方是村里的人从外面雇来抓捕她的,现在的她不应该和任何人接触。
“喂!等等!”罗德自然是没料到这个快被雨水冲垮的泥泞村落里居然会有人在,而且还是个小孩子,说着就立刻追了上去,“你这小丫头,跑什么啊!”
前两日在沿岸打探消息时,得知了这一带最近剧烈的天气变化和越发不稳定的魔力场波动,于是便跟着这个方向查遍了柏里海峡附近的每一个村落。的确,大多数人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海啸,都暂时带着家人撤出了柏里沿岸,但是总人数不多,绝不至于会失了秩序或者发展成打劫商船。唯有这里是格外的破落混乱,劫走商船的村民大约都是来自这里——通过水路和船上的通行证偷渡到其他国域,只要能赶在罗伯特上报失踪船只之前,并非行不通。
但实际上只要集体向上申请,南域的任何一个国家都可以为难民提供庇护才对,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到不惜冒险劫船也要前往其它国域,这一点罗德倒是着实想不通。
心里惦记着任务的线索,罗德的脚步在水洼中踩出了清脆的声响,用不了三两步就追上了体力不支的女孩并绕身到她面前当面拦截,顿时将她吓得面色惨白,一时没刹住车,硬生生地向后一倒栽在泥泞的路上。思绪随着尾椎处传来的痛楚震动了一下,佩顿猛然抬头看向少年有些惊愕的眼神,没有血色的下唇轻轻颤抖,泥点溅在嘴角。
“啊,抱歉,没事吧?”察觉到是方才追得太紧吓到了孩子,罗德将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赶忙蹲下身去扶佩顿起来,这才发现女孩身上衣衫褴褛而单薄,黏在头发和脸颊上的污泥和煞白的皮肤混在一起,显得极其不自然,“有没有摔伤?你家里人不在附近吗?”
根本听不懂罗德在用陌生的语言说些什么,但是佩顿却能清晰地辨别出他脸上的神情似是关切。还未等她来得及回应什么,罗德便已经顺手托起她的手腕,轻轻拭过刚才蹭在泥土中的地方,那双明亮的眼谦逊地将视线敛下,一时竟让人感觉手腕间的温度有些不真切。
紧接着罗德好像又问了什么,佩顿没听进去,也听不懂,却莫名感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心酸感被对方无言地捅了出来。两人沉默片刻后,罗德才发现这个出生在偏远渔村的小孩子并不会说通用语,刚想站起身来,却被佩顿突然间的动作圈进了一个虚弱的怀抱,随即便是倾尽全力的哭喊。那样多的委屈和无助都尽数埋在罗德胸口,一时叫罗德根本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安慰似的回拥了她,轻拍着她瘦小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