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不断吞噬海岸线的黑色海水,缓慢却来势汹汹,像是被胶着在了一起那般令人作呕,来自自然的压迫感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视觉神经压上了胸口。
正圈在怀里的小小身体依旧在颤抖。罗德不敢松开也不敢用力,很显然对方是脆弱到稍一用力就能被伤害到的,不需要任何附加赘述就可以直接被划分到“被保护的一方”的分类名下的,这个自动的世界中最常见的——那种。
待耳边模糊的抽泣声稍有平静些以后,罗德才握着女孩的肩膀,轻轻地与她拉开些距离,随后便转头问向文森特:“老师,您会说南域的语言吗?”
“这种偏僻的地方……怕是里耶比本国的官方语言她都听不太懂。”就算是懂,文森特也不知道官方的语言会被这一带的强烈口音影响到什么程度。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文森特还是尝试着使用南域语言与她沟通,结果则不出所料,女孩只是一脸疑惑地摇了摇头。
尽管文森特作为契约师的确是精通数种语言的,但遇上某些特殊情况时,他也不晓得应该如何处理。显然这一带的魔力场正在极其不稳定的时期,大自然对于人类的排斥性几乎相当于废土地区,已经到了稍微调动一下气感就能产生不适感的程度,若是长时间停留在这里那么结局一定不会乐观,也不排除这附近的海域会有危险的异族趁海啸行动……“罗德,我们最好要动身了。”
“我不能丢下这孩子不管。”罗德并不会像文森特一样考虑那么多,他回过头去看佩顿那双透澈的蓝眼睛,再次确认她的确是在渴求着被人帮助,“老师您先走吧,我会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
刚才在距离村口不远的地方,是有一队正在巡逻的当地民卫军经过的。
“不行,这样的水势,说不定海啸下一秒就——”
“那就更要尽快将她送出去了。”罗德没有撤回自己的决定,伸手拭去粘在佩顿脸颊上的两道泪痕后,给予了她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要是情势不对的话,老师您自己安全逃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罗德当然明白,文森特最看重的一点并不是能否逃生,而是能否在最后完成任务。若是等着大水将一切冲毁后还什么都没做,那么两人好不容易寻到这里的线索也就断了。所以文森特并不觉得在眼下捉襟见肘的时候关注这个渔村女孩何去何从是值得赞赏的做法,毕竟两个独行者的性命算不上值钱,他们自身的处境已经是岌岌可危。
但实际上,文森特也明白罗德是听不进自己的话的。总是以“独自游历的利己主义者”自居的文森特的确是授与罗德学识武技的老师,可在为人处世的问题上,罗德却偏偏要把一条与老师的方向截然相反的路走到底。
多年前他为了那个从孩提时期就诞生的军人梦,小小年纪就离开母亲随文森特四处游历。一路曲折,去年中央的七国试演曾是他最好的入伍机会,他却在最后放弃了。虽然军队的名册上没有罗德·艾克森的名字,但他还是始终贯彻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军人自觉,在他有关是非的问题上做出了决定便绝不会反悔,文森特的过多干预只会在最后换到他的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很快就回来。”罗德保证道,语气平淡而坚定。他将风衣脱下来搭在佩顿头上给她遮挡风雨,然后低下身用左手环过佩顿的大腿,让她在坐进他臂弯的同时也能够抓牢他的脖子。佩顿在这突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抽了抽发红的小鼻子,对于己身的处境理解得不是特别透彻,只是带着几分不解和畏惧,两手死死拽住罗德的衣领。
罗德站起身来,温和地和她说了句什么。她完全没有听懂,但那个干净爽朗的笑容却悄悄停留在了她眼底。这让佩顿忍不住开始在心里,有悖她乖巧性格地暗自诅咒了一句这个小村庄的偏远,因为她已经不是头一回遭遇语言不通所带来的不便了。
海风和潮水愈加狂妄的呼啸声拉回了佩顿的思绪,此时罗德已经和文森特走开了许久,那位退伍军人的身影已经完全不在她的视线当中了。顶在头上的风衣还散发着方才贴在少年身上时所汲取的暖意,衣摆从佩顿的头顶垂下来一路到脚下,但如此不合适的尺寸看上去却意外亲切。
亲切的人……这种可靠的踏实感像是他们之间的共通点。
“你好……吗?”
佩顿突然开口使用的另一种语言叫罗德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并且惊讶地看了过去——
维加语?
明明几分钟前才断定她的语言水平不高,结果这个小娃娃居然有涉及这样复杂的异族语言?罗德并不对他的外语能力十分自信,但他并不觉得他有听错,因为只有维加语的发音会像这样刚硬成一种独特的风格。且这句时常都会用到的“你好吗”可是格外的难念,同时也很好识别。总之听到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吐出这种音节,罗德多少还是会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见罗德怔在原地,佩顿便知晓他听懂了。皱起眉努力回忆着,希望能尽量运用脑中对这门语言有限的了解去尝试取得交流空间。佩顿张了张嘴,片刻后再次开口:“去……哪里?”
显然她对这门语言也并非十分熟悉。幸运的是,罗德是有在维加语上认真过那么几天的,或许足够二人进行简单的沟通了:“村外有民卫军。”
收到回答后,佩顿愣了几秒才得以将他的话语完全理解,顿时感觉体内循环的血液凉下来大半——民卫军,也就是相当于由当地人自行组织的,被政府认可的巡逻队,是佩顿这些日子里首当其冲要躲避的对象。
身后的海水在岸边窥视蛰伏,随时准备对前方不堪一击的脆弱村庄发起进攻,其能带来的灾难足以使弱不禁风的莱卡村天翻地覆,而导致这场毁灭的罪责都被归咎到了佩顿身上——那样卑鄙而又沉重的罪责,迫得她自己都在不明不白地,不应该地,不断地责备自身——尽管她自己的遭遇也很可怜,尽管根本没有人证实过这个海神的存在。
罗德再次迈开腿前进的动静让她回过了神来,佩顿捏着手心里的冷汗连忙摇头,拒绝的话语刚涌到嘴边:“不……”
霎时间袭来的狂风将女孩还没有完结的话语全数吞没,紧随其后的另一种声音极其可怖,像是某种生物撕心裂肺的尖叫掺杂着怪异的音调,凶猛地从海岸那边朝两人突刺而来,连好几天都没有间断的暴雨也被强烈的声波吹散了。佩顿一头微卷的灰发被搅得一团乱,整个人僵硬地愣住,再发不出声音来。
方才那一下,显然不是自然因素所为。
风雨的暴戾气息持续增长,周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隐示着危险的到来。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有点吃不消,头脑发昏,心里没底——
‘海神说,他始终在海源之处注视着我们,他始终温柔地怀抱着整块大陆。’
——这到底是温柔的怀抱,还是用来将她锁定在狩猎范围内的圈套?
怀抱她的海水散发出冰冷的臭味。
“塞壬……”罗德朝着大海的方向望了一眼,大概能猜出来这是什么生物的能力。
塞壬是半人半鸟的雌性海妖,由自然而生,以声音施展魔法,通常是用于诱惑人类或者攻击——罗德他们所在的位置并不在此类低级海族能够直接影响到的范围内,所以刚才的声音并不是针对他们,反倒像是被伤害时所发出的哀嚎。
或许是老师已经到达海边了,他得抓紧时间——
在罗德想到这里,准备继续前进时,已经有一队人很是时候地出现并向他们走来,手臂上皆别着民卫军的袖章。
在朦胧的雨雾之中缓缓靠近的几个身影如同幽灵一般,最后才终于能清晰辨别出来者身份,叫佩顿的呼吸急促地在喉管中划拉了几下,尖锐的疼痛感绕上大脑。
怎么办?说些什么?要不要告诉他?要怎样告诉他?
此时此刻的思考被卡在了某一个点上,佩顿想不起任何一个维加语的词语。
并没有察觉到佩顿情绪上的异样,罗德看着来者正是他要找的人,顿时松了口气:“刚好,是民卫军的人——你跟他们走吧。”
佩顿一脸诧异地听着罗德所说的话语,内心的恐惧又深入了几分。
为什么……突然什么都听不懂了?
话说自己是什么时候学的维加语来着?
等等,维加语是什么?
脑功能好像是有些不正常了。佩顿张了张嘴,却根本没有可以说出口的东西。在罗德即将放下她时,她本能地抱住了罗德的脖子不让他有机会甩开自己,并在那一刻清晰地感觉到有某种印象开始要从记忆中挣扎而出。
如同急于离开母亲巢穴的雏鸟一般,依依不舍却又不可挽留地——
当时罗德对于女孩这样的行为感到了一丝疑惑,但是当他抬起头来看到那支队伍几乎可以用凶神恶煞来形容的阴沉表情时,便隐约猜到了几分。
看样子这些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