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顿抹着眼泪从海崖上往下走,沿途望到了礁石上奄奄一息的那个存在。毕竟那样四面散乱的墨蓝色长发在银色的晶滩上格外引人注目,这样异常的发色也代表着他并不是人类。按照她本身对于海族的厌恶心,她是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接近到那边去的——她不相信什么海神之说,她知道只需转身无视掉那个方向,这个没有来由的古老传说就该被画上句号了。
周围的残破景象皆拜他所赐——所谓弗洛德异族理应也存有人心,既然对方本性恶劣至此,佩顿便更没有回头的必要,何况此时的她已是孑然一身,再没有什么能够继续支撑她。
抬头再次看向海崖之上的树林,平静的双眸免不了有些红肿,眼眶还是湿润着的。
许久后,她重新迈开脚步,却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好。然而还没等她往深了想,视线便集中到小腿上一道显眼的抽痕上,叫她思绪一顿。
对于这道痕迹的印象很深,是佩顿在水下昏迷的前一刻,被什么冰冷而粗糙的东西给打到了。现在回想起来是有些蹊跷的,因为侵占了那个祭品少女的塞壬拥有和普通人类一样的身体构造,即便是攻击,也不会造成那么强的力度和粗糙感,而且……
佩顿摸了下脖子上缠好的纱布,这两日的疑惑再次浮现于脑海——包扎的时候,脖子上的咬痕居然是整齐的四个出血点。但在佩顿见到那只塞壬时,她的下颌的确是已经被扯烂了,根本不可能只凭上牙就咬出这种痕迹来。
假设……当时在水下听到的打斗声不是来自罗德和塞壬的——早在罗德之前,就已经有另一个海族介入,他杀掉了塞壬,咬了自己,然后被随后到来的罗德击退……脖子上的咬伤在隐约作痛,一种异样的感觉从那痛楚之间生长蔓延开,像是数度连接又断开的关系终于稳定了下来,一小段轻哼似的嘶哑旋律牵引着佩顿的脚步向海边走去。
此时此刻,佩顿又一次感到记忆缭乱,意识零散,像是浓墨滴进水里。先是浓重深刻,然后缓慢地扩散至每一个角落,被水质剥削其存在直至透明,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身体的活动再次回到佩顿的掌控之下时,恐惧褪去,剩下的只有眼前的一片苍银。
在经历中的苦涩彻底颠覆天地后,狼狈不堪的祭品站到了更加狼狈不堪的“海神”的面前。
“海神”搁了浅,无力地趴在礁石上喘出粗重的气息,拖在下身的沉重尾鳍犹如累赘。腰间最脆弱的那段鳞片在石头的棱角上撞得血肉模糊,气息的每一次流通都会连带起其它感官的一连串痛楚。脖子上的腮浅浅起伏,湿润冰冷的空气灌入其中,仿佛吸入的是死神的口臭。海浪时进时退,凹凸不平的结晶面会残留下几个深浅不一的水洼,在他尾巴尖端的活动中被轻轻一挂,带起一阵存在感不强的水珠,意思意思地跟着破帆布一样的鱼尾巴在礁石上拍打,溅出一串白色。
残疾的右臂以结晶封住了伤口,其上的皮肤或斑驳或溃烂,显然他已是强弩之末。
海风吹过,两人无言。
佩顿看着眼前不知底细的生物,脸上并没有她理应表现出的战战兢兢。鱼尾无力地贴在石壁上垂下来,她可以猜得出当时在水下抽在小腿上的就是这条尾巴。在对方不再有任何动作的前提下,佩顿向前靠近了一点,然后蹲到他面前——
从那凌乱的发丝间,墨蓝色的眼睛突然睁开瞪向女孩,气感在海面上震开了一圈水纹,掀起彼此额前的发。
佩顿却并没有被吓到,只是顺势和那双与自己同色调的蓝色双瞳对视。人鱼的瞳孔眼白很窄,没有瞳仁,大都由一抹看似涣散的颜色铺满,散落着海水与夜空的星星点点。
“……抬起头来。”佩顿选择了安赛德语,一种她用于和树林以及家附近的生灵族对话的异族语言,尝试与对方沟通。然而作为海族的人鱼并没有听懂,但他还能分辨出佩顿的手势,居然真的顺从地抬起了头。
雄性人鱼的面容非常中性化,额头饱满眼窝深刻,颧骨处长着少许小巧的蓝黑色鳞片。湿润的长发凌乱地黏在脸和肩背上,把左胸口至左臂的纹样遮去了大半。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佩顿身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在仅有微光的黑夜里显得有些吓人。
这就是弗洛德异族——一种能力高于普通异族,可以化为人类形态却并非人类的存在。即便是从小在林子里同各种异族一同长大的佩顿,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弗洛德。好奇大于任何其它情绪,面对着这个将她害得一无所有的海神,佩顿明明有怒意,却不想要责备对方,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制住了埋藏已久的情绪。
“我现在好像……是真的在恨你。”佩顿想要抒发自己认定的真实情感,却发觉她的语气当中没有一点尖锐的意思,使得方才的话语毫无说服力,反倒像是她在扯谎。
海神的眼睛似乎同样茫然,强撑着眨了两下。
不远处踩着晶面上积水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接近。佩顿回过头去,看到了罗德,缓慢地站起身来,而那条人鱼的视线也随着她的动作抬高。
夜风拂过少年身上还没干透的衬衣,勾勒出他肩膀的宽阔轮廓,一时将佩顿那种满心委屈的无力感和紧接其后的依赖感全部从麻木的心房里拽了出来,叫她不由自主地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汇集在了他身上。
在罗德拉着她远离那条人鱼时,佩顿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衣角。虽然只是没什么重大意义的举动,但这一瞬间却带给了她一种令人满足的安心感。
然而气氛的变化却和佩顿的心态变化相反。罗德不加掩饰的敌意浮上表面,空气似乎都在降温,一种难以忽视的紧张感主导了海岸这一圈的氛围。明明已经没有气力做出任何反抗的人鱼,此时也咬牙切齿地想要直起身来,喉咙深处发出了模糊的低吼。
罗德反应倒快,连忙封住自己的听觉并且捂住了佩顿的耳朵。但人鱼并没有坚持太长时间就泄了气,从他半张开的嘴中发出的声音乱不成调,刺耳得很,与传说中人鱼的美妙歌声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显然他连人鱼最基本的能力都没精力动用了。
看着他断臂上烧焦的皮肤,罗德进一步断定他就是那天在水中指挥大浪袭击他们最后凝固了潮水的家伙。冤家路窄,光是冲着身后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村子和此时肩背上的伤,罗德就很想上前去直接焚了这条半死不活的鱼。事实上他也正打算这样做,反正看对方这副苦不堪言的模样,大概活着才是煎熬。
解放了听觉并且将佩顿塞到更加靠后的地方,罗德准备一击让这条人鱼解脱了。然而他才刚刚上前两步,就被身后的佩顿抱住了胳膊,让他不得不停止动作并且用维加语向她解释:“你往后退,他会伤到你的。”
真实的人鱼并不像传说中描述的那样美好,他们大多数都带有强烈的攻击性,就算已经虚弱至此,也不能轻易放松警惕。佩顿听完,愣了几秒后使劲摇了摇头。罗德原本以为她是在反对,稍后才察觉到她摇头是因为她根本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这就让人很纳闷了,之前这孩子的确是用过维加语……突然间罗德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有些烦躁地拍了下脑袋后,用力叹了口气,瞪向人鱼的眼神也愈发冷峻了起来。
难怪文森特先前会判断佩顿没有异族语言的基础——人鱼的歌声有很强的致幻作用,久听甚至会混淆或者遗失记忆。如果她的维加语是不久前新摄入的知识,那么很有可能在两天前她听到人鱼歌声的时候,相关记忆就已经被洗掉了。
所以要想跟她沟通的话……罗德刚才有听到她使用安赛德语:“现在听得懂吗?”
识别出对方的语言,佩顿连忙点头,脸上带着些许欣喜的意思。罗德大概解释了一下人鱼的危险性,她居然能够毫无障碍地听明白,看样子应该是早就熟知这门语言了。听完罗德的解释后,佩顿转过头去看那条人鱼痛苦的样子,垂下了头:“可不可以……不杀他?”
罗德不解:“为什么?”
“他……”佩顿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为这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求情,只是想到他刚才顺从又茫然的模样,居然能从其间看出几分无辜来。更重要的是,从刚才开始就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佩顿心上,阻止着她泛滥出任何恨意,并且将她和这个素未谋面的海族联系到了一起。
人鱼看着佩顿向自己靠近就安静了下来,态度像是一只无害的家猫,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佩顿撩开身上发丝的手。下面的纹身非常清晰,像是某种文字。一直紧跟在佩顿身后的罗德侧过头去看,却被仍然充满恶意的人鱼凶了一下,但还是快速地认出他左臂上所纹绣的字符:“塞西尔。”
“什么?”佩顿回过头去问。
“这是泽西语——塞西尔,大概是他的姓氏或者名字。”罗德对于海族语言了解不多,不过在这里他倒是有自信没有念错。他貌似对于佩顿毫无敌意,但原先攻击两人的又确实是他——看着佩顿颈间的纱布,以及人鱼所表现出的没有理由的温顺,罗德猜测着将手轻轻覆到了那伤口之上,果不其然地发现了一阵不属于女孩本身的魔力波动。
“你们之间……签了契约。”罗德如此判断。
听到这种毫无头绪的消息,佩顿立马惊讶地回过了头,脖子上的咬痕被扯得有些疼——她当然知道人们口中的“契约”究竟是什么,但她并不记得她有任何与异族契约的举动,更何况对方还是她最讨厌的海族。唯一的可疑点,那就只有脖子上的……
想到这里,佩顿有一种晴天霹雳的感觉:“……什么契约?”
“这个……应该只有他自己知道。”罗德看向礁石上狼狈的人鱼,居然从那毫无表情可言的眉宇间看出了几分半带得意的胜利感,缠绕周身的戾气也平息了下来,“看他的状态,可能只是想要依靠契约续命。”
“什么意思?”
“我不觉得他这个伤势能够活两天——既然他撑到了现在,那么他大概是通过契约从你身上汲取魔力的。”也就是说,这条人鱼还真是杀不得。在两人间的契约类型不明的情况下,一方的死亡很有可能会导致另一方也遭殃,只能稍后求助于文森特了。
这下佩顿明白之前一直牵制她的那种异样感觉是什么了。塞西尔那副看似人畜无害的模样实在是难以与需要活人祭祀的残暴海神联系到一起,反倒叫佩顿觉得有些揪心。他身上所纹的纹样有些陈旧的意思,像是某种褪色的辉煌,藏着曾经的那些传说,还有些许悲伤。
海神的名字,海神的故事,海神的奄奄一息。
佩顿的视线停留在那纹路之间,愈发感到不可思议,小声地唤了一声:“塞西尔……”
细若蚊蝇的呢喃声落下,塞西尔谦然低首像是在回应。在缓慢的动作之后,浪潮冲上岸边的结晶,并将其重新化作了液态,转眼间便消失不见了。一时间三人与大海之间的屏障便被海水本身撤回,清晨的曙光划破了寂静许久的海平线,粼粼波光随着悠然后退的海面远去,不再显得狰狞或者凶猛。
女孩将视线转回到少年温柔的眉目间,望了许久,弯下腰牵起人鱼的手掌。
天亮了,那样的温暖明亮仿佛是在告诉佩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