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还是……不说?
他若是说了,让陆长风知道了前世的时候,姚嘉缨与他一道被诬陷至死,陆长风会一定会怪他没保护好她
若是不说,就要撒谎。阿年对旁人去撒谎还有几分把握,可是眼前的人是陆长风,是对他知根知底、且城府深不可测的陆长风啊,他若是说了谎被识破了,还是不成的啊!
阿年皱眉沉默。
这很不像是平素话多唠叨的他。
陆长风眯眼。
阿年瞧见了陆长风这副表情,便知他果真是起了疑心,嘴角往下耷拉,心里百转千回,终于叹了口气,将陆长风拉到了寺院南墙下无人的小角落。
他压低了嗓音低语,要陆长风先给个他个保证才安心:“陆湛,你日后定然要护我长命无虞,我才愿意告诉你。”
阿年许是长期戒荤茹素的缘故,身子骨消瘦,又生了张带着少年气的小脸儿,瞧上去比小姑娘还要白皙秀气,眸子很亮,目下的神色却十分严肃。
自打陆长风认识阿年以来,见惯了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这个阿年,明明是个佛门的小僧人,却比世间那些庸庸碌碌的俗子们还要圆滑,还要有烟火气。
他还从未见过阿年像此刻这般正经严肃。
陆长风皱眉,点头应了好。
*
从护国寺出来,天色已经沉了下去,陆长风骑马,扬尘回到了将军府。
将军府的门前,散落着喜宴燃落的炮竹红衣,八角宫灯挂在檐下,照亮了整条街。
陆长风从马背上翻下身来,径自进了将军府。
他是府上的常客,是以守门的小厮并未拦他。
夜风很轻,可是陆长风的步子却很急,长袍一角因过快的步伐微微扬起,袍角勾住了府内低矮的花树,陆长风却置之不理,径自往前走去,衣帛被勾裂在了花枝间。
阿年告诉了他一些事情,后来,他又勾着阿年说出了更多的事情。
阿年主动说了他重生一事,又说他上辈子是因为被人下药陷害才死的。
阿年本以为自己需要废一番口舌才能让陆长风知道他重生是怎么回事,却不想陆长风理解能力超强,居然很快便搞明白了他所说的重生是何意。
陆长风从未听闻过世间有如此蹊跷之事,自然惊讶,却早就习惯了摆着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容,清俊的面上并没有透露出自己的诧异。
而且如此以来,长久横亘在他心里的疑惑也便解开了——
为什么阿年只是护国寺中的一个末流僧人,却会有着一身令人惊叹的好武艺好本事,为什么他明明一身本事,却早早看淡了名利,不争不抢。
原来是因为,阿年是活了两辈子的人罢了,原来他不屑于争抢的那些,上辈子他都得到过了。
只不过阿年后来的一句话,却让陆长风对阿年上辈子的死因起了探究的意愿。
阿年嘴碎道,他对不起他。
陆长风一愣。
后来他捉着阿年的这句话往下问,步步紧逼,让阿年磕磕绊绊地将上辈子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前世……阿年的前世,那不被现在的他所知道所铭记的前世,姚嘉缨因与阿年私通,被浸死在了护国寺后的江水里。
思及此,陆长风的步子猛地趔趄了一下。
将军府内,灯火通明,照耀着他面前的那条道路,铺了青石板的路且深且远,正通向镇国将军府后院,呦呦居的方向。
说起来现在这个时候也该是熄灯入眠的时辰了,不该是一派处处明亮如白昼的景象。
只是今日,将军府除了那一对儿新婚的鸳鸯被众人瞒着,不知府内发生了什么事情,过着一刻值千金的春宵洞房夜,邱鼎元乔氏与邱家二爷三爷,还有邱云凝,正心思各异地聚在花厅内。
乔氏端坐在主位上,坐在邱鼎元的身边,看着邱云凝,福气的圆脸上温柔的神色涓滴不剩,目光像是刀子一样锋利,凶视着软着身子趴伏跪在地上的邱云凝。
下午的时候,府内的大夫给邱云凝喂了解药,可是邱云凝中的药药量实在是太大了。
是以目下药效虽解,可是她的身子却依旧虚浮没有力气,软飘飘地,跪着的时候也站不起上半身来,只能伏在地上。
乔氏狠狠咬牙,望着那软若无骨的邱云凝:“阿妙,你到底说不说?”
初时看着邱云凝也中了药,她还以为是外人想害他们将军府,可是等到了姚嘉缨在未时醒来,却告诉她说,这一切都是邱云凝谋划出来的!
再加上霍家的小姑娘也受了点连累,乔氏不得不信,这一切,都是邱云凝种下的恶果!
邱云凝嗡动了两下嘴唇,勉力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一点,抬起了梨花带雨的小脸儿:“伯母,不是我,不是我……”
乔氏冷哼:“有胆量做,却无胆量承认了?”
想起下午的时候姚嘉缨惊悸地环着她的腰,杏眼含泪却强忍着不哭的小可怜模样,乔氏的心就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子一样痛——
她没保护好阿桃。
邱云凝继续哭着,将头跌到了地上,不敢直视乔氏凶狠的目光。
乔氏平日里待人和气,发起火来却很有威严,再加上旁边还有邱鼎元紧紧握着她的手为她撑腰,她更有底气,冷笑了一声,说道:“琉月,去将二姑娘身边伺候的那两个丫头带过来。”
邱云凝的身子一震。
她的那两个丫鬟,一个帮她去黑店里买了那害人的药,另一个则是被听了她的指使帮她陷害姚嘉缨。
完了。
她一下子面如死灰,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像是筛糠一样在抖。
比直接遭受惩罚更痛苦的,是让人眼睁睁看着惩罚即将到来了,却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
姚嘉缨被福枝同咏宁看着在床上躺了一整个时辰,终于忍耐不住,想去花厅瞧瞧。
可是乔氏说了,她受了惊吓,又喝了药,要好好在床上歇着,还派了福枝和咏宁两个人来看住她。
姚嘉缨并不愿意这样。
昏睡着的时候,她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被陆长风打横抱着,走过了长长的廊庑。
她记得那时候的阳光很柔和,镌刻着他那水眉山眼,陆长风的睫毛很长,阳光打下来,便在他的目下印上了一片鸦青,面容如玉,让梦里的她……
……垂涎三尺。
姚嘉缨摸了摸自己有些熨烫的脸颊,对自己的这个梦懊悔极了。
她是日日夜夜念想着陆长风,可是想着的却是如何才能兵不血刃地扳倒他,或者退一步,与他成为互不相干的陌生人,怎么会做如此春意缱绻的梦?
不过比起因那一场虚幻的梦而庸人自恼,姚嘉缨现在更关心的是邱云凝的下场。
知道了邱云凝今日在后院与自家的一个下人之间发生的那事,姚嘉缨很是吃惊。
后来冷静下来,她便想明白了邱云凝可能本意是想陷害她,却不想搬起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邱云凝的心,果真同她那恶毒的娘亲李氏一般狠。
姚嘉缨并不觉得自己能够从邱云凝设好的局中脱身而出是因为幸运。她平安无事,邱云凝却挖坑埋了自己,似乎……多亏了陆长风。
她是在后院遇到了陆长风,也是被陆长风送回了呦呦居。平心而论,若不是有陆长风,邱云凝今日出的丑,可能就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如此说来,她倒是欠了陆长风恩情了。
又要是一番纠缠不清啊……
看着烛台上跳跃的灯花儿,姚嘉缨心底的好奇也愈燃愈胜,十分想到花厅去看看。
她虽然知道乔氏一定会帮她好好收拾邱云凝,可是却担心自己的二舅舅太过软弱慈悲,又做出袒护邱云凝的举动。
今日这事,虽说邱云凝也是受害者,可是她那是自作孽不可活,并不能减轻她的罪过。
“福枝,福枝,你帮我去后厨那里要碗牛乳可好?我没喝杏仁牛乳羹,睡不着……”姚嘉缨抱着压在她身上的锦绣百花缎面被子,坐起身来,对福枝说道。
一团被子压着姚嘉缨的半张脸,让她只有一双湿漉漉的盈盈大眼露在外面,看上去可怜的紧。
福枝有些心软,却不敢轻易答应:“可是,夫人说要让小姐睡了,婢子才能走开。”
“无妨无妨。”堆起的被子刚好挡住了嘉缨唇边绽开的一抹慧黠,“我若喝不到牛乳羹,便一直睡不着觉,再说了,现在还有咏宁看着我呢!没事的,你快去。”
福枝看了一眼姚嘉缨,无奈缓缓摇头叹气道:“喏。”
最听乔氏话的福枝一走,姚嘉缨赶紧穿戴整齐,让咏宁带着她去花厅。
却没想到,刚一步出月洞门,她的身子忽然撞到了一个冒冒失失往这边走的人,紧接着便被那人紧紧拥住。
檀香气瞬间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