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星星峡后,两人走北道沿草原而行。此时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且兼伊于成身怀旷世绝技,是以一路上并未遇到大的麻烦和阻扰,些须小逆皆是迎刃而解。只此数日便近塔里木河,遥遥望见那座精致玲珑的“凤仪楼”。
即是见归,二人却并无半分欢心,不紧不慢,并辔而行。复行得十射之地,见一“货郎”歇马在前,阿依静眼利,突然欢心起来,极是亲热地叫了声“车叔叔”。
伊于成放眼瞧去,只见那人年约四旬,身材高大,臂圆肩宽,方脸细眼,须分八字,正呆呆地瞧着阿依静,惑道:“姑娘是……”
阿依静认得此人姓车名血仇,正是父亲当年的一名随从,为人阿谀,灵光奸猾,不得父亲喜爱,没想到而今竟干起“货郎”营生。陡见故人,喜出望外,赶紧道:“车叔叔,我是阿依静啊!”接着,介绍伊于成见前。
那人见说,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啪”,随即长身而起道:“真是静静啊,想不到长得如此俊秀,如此娇丽,如此绝俗!若非你表明身份我还道是仙女下凡呐!”说完,侧眼瞧了瞧伊于成,亦正待好好夸耀几句,见及伊于成微微瘸拐近前施礼,不禁大为惊诧,似乎世间的道理都可想通,唯独一个如此英俊风流的少年竟是一副这般模样,实在匪夷所思!不经意间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气,微微冷笑,只和阿依静说得热闹。
伊于成最是不喜被人瞧看不起,是以事事努力,刻苦争先。没料到天意难测,非是人力所能变之。自堕望天崖跌断左腿,连日来每至于路客栈歇脚总会被人指指点点,各种猜测揣度嗡嗡于耳,袅袅不绝。甚至偶或夹着一两句极是轻微的“瘸子”的戏骂,恼得伊于成每每直欲拍案而起,横剑飞去。然眼前此人虽是初识,毕竟耐阿依静的面子上亦算得熟人,却没想到竟如此趋势,气得伊于成足不点地牵马在前,于不动声色间显出一身绝世轻功。阿依静自是瞧得明白的,呵呵笑笑,并不置词,三人直望凤仪楼迤逦而行。
一路上,伊于成时不时睃眼向那人瞧去,突然间似乎想明白了很多道理,低低地喃喃道:“不论我武功再高,江湖上名头再响,却是永远也无法补救残腿带来的各种歧视和羞辱,只能自己去面对和承受。”
这样想着,只听得面前一声熟悉的吆喝,猛一抬头,一名店小二正嬉皮笑脸地作揖打躬,已到凤仪楼。
公孙卓玉张骞甘父见过车血仇,听闻阿依丽见羞自刎皆是叹惋。张骞亦告知三日前乌罕说来辞之事,其决意远离匈奴王庭,便在天山一带隐居,从此只过寻常牧民生活。六人简略商量一番,收拾行装,即日午后便行上路。
不经意间,伊于成突然瞥见会钞时车血仇与陈锦花眉来眼去,似乎魂不守舍,不觉暗自好笑,心道:“原来自恃清高的人却也未必清白!”
阿依静顺着伊于成的眼光瞧去,以为伊于成偷眼陈锦花,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背起包裹扭身冲了出去,和公孙卓玉张骞甘父先行。伊于成心知阿依静已起误会,不待车血仇清账完结亦发足跟了上去,纵马追到阿依静身旁,怔怔地看着她不语。其实,在阿依静心里自然是知晓伊于成对自己的情谊的,只故作不知,轻咬下唇,低头策鞭。行了一阵,斜睨过去,只见伊于成急胀得满脸通红,俨然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不觉噗嗤一声,嫣然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去媚眼那狐狸精!”
伊于成见说,诧道:“没……没啊!”
阿依静娇嗔道:“我都看见了,你当我傻子!”
伊于成更是着急、惶惧,满脸无辜道:“我……我从没正眼瞧过她!”
阿依静轻轻哼了一声,赧然道:“我方才都看见了,还当面撒谎!”
伊于成见阿依静言语虽厉,但嘴角蕴笑,轻轻吸了口气,羞赧一笑,道:“再不敢啦!”说完这句,仿佛眼前的天色忽而亮了许多,身心俱悦,如释重负。在他而言,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更比阿依静的一颦一笑令自己在意的了。只要能时时相伴左右,只要能偶或搏之一笑,哪怕一个眼神的回眸,也自是胜却所谓的功名和利禄。尽管这一路走来多有龃龉,但每当想起她那恬静妖娆的样子,不觉甜到心底,自念上天的眷顾和厚待。
又行出一阵,五人见车血仇仍未赶来便择一密林歇待。伊于成仰身躺下片许,忽而一跃而起,惊道:“我一样东西忘在客栈了,你们稍待,我去去便来!”
阿依静跟着一愣,眉开眼笑道:“什么宝贝东西呀,令你这般紧张?”
伊于成见她说“宝贝”二字,极是神秘地一笑,并不答话,策马而去。行不及两里,迎面见车血仇赶来,拱手施礼,启颜道:“他们在前面林子里!”
车血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怪讶道:“银子都结了,你回去干嘛?”
伊于成本待回答,但见他眉眼间似乎不怀好意,嘴角微翘,一副极尽不屑的样子,只轻轻讪笑一声,在马臀上猛抽几鞭,那马吃痛不过,前腿微提后腿一蹬,追风逐电般地驰了过去。
到得凤仪楼,正是傍晚时分,两名店小二开始忙里忙外地跑前跑后,伊于成不愿惊动他们,双足左滑右趋,身子轻晃几下便到得先前的客房,径向床边走去,掀开竹枕,小心翼翼地拈起阿依静赠送的那块巾帕,轻轻叠好,放到怀中,四下环望几眼,正欲越栏翻身离去,方一抬足但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飘了上来,蹑足闪过回廊。伊于成本不待理会,然幼时最好的玩伴丧命于其手,不遇见则已,遇见了却怎么也咽不下这股气恼,是以发足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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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你传老夫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伊于成那小子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第一次遇着老夫就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那他为什么还活着?”
“你知道的,当世绝顶高手中有一个女侠,她的武功不在老夫之下。她既出手,老夫当然只得给几分面子!”
“哈哈哈哈,‘大漠独臂’——你不是常在老娘面前自诩‘大漠出枭雄’的吗?我看你就是狗熊,只会趴在老娘身上瞎吹自擂!”
“你——你,哼……老夫不跟妇孺一般见识!”
“他前番出去了趟,回来后……嘿嘿,你猜怎了——”
“怎了——”
“腿瘸了,一只腿行走,难看得很呐!”
“啊,成瘸子啦?”
“对,只要你杀了他,老娘保证帮你达成心愿,如何?”
“这几日老夫非是不愿意来,只因公孙……唉!你……你当真有把握对付潇湘客?”
“只要他再来!”
“好,一言为定!”
“你要敢骗老娘,可别怪老娘手段毒辣!”
“哈哈哈哈,早是听说‘最毒妇人心’,今日看来确乎其然!”
“‘毒’——对付你们这帮臭男人,这叫‘以毒攻毒’!”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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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声,伊于成跃窗而入,脸色气得惨白,看了几眼惊慌失措继而又欢欣不已的沙里锋和陈锦花,淡淡道:“杀我?我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就怕你俩合力也没本事杀!”
沙里锋飞快系好衣服,向他左腿瞟了一眼,冷笑数声,对着陈锦花咂嘴道:“花花,他在说什么?”
陈锦花知道公孙卓玉业已离去,即便伊于成真有几分本事,然此番瘸了左腿,功力必然减却不少,狂喜不已,妖媚一笑,粲然道:“老娘也听不懂,谁知道他在说些什么鬼话!”
伊于成看了看陈锦花,又看了看沙里锋,厉声道:“苏桑是你所杀?”
沙里锋不知他与苏桑的交情,漫应道:“是啊,怎么了?”
伊于成道:“多少招?”
沙里锋一愣,瞬即笑了,伸出五个指头,眦占道:“不到五十招!”
伊于成深深叹了口气,衔悲茹恨地道:“他和我是故交!三十招,三十招内打不败你,此事作罢,你可离去!”
沙里锋听到这句话,不怒反笑,哈哈哈哈狂笑一阵,牙齿似乎都要抖落下来,忽而又停住,看着伊于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是老夫这辈子听到的最可笑的一句话!”
伊于成双手别在背上亦自冷笑,接着厉声道:“二十招,二十招打败你!”话音甫落,右足左滑,左足前趋,身子突然悬空转动,一个灰影顿时在屋子里织成一道人墙,似乎无处不在。
沙里锋自成名以来历经大小数百战,其败绩仅区区七八次,而且亦必能损得对方元气大伤,非十天半月不可复原。然直若眼前这般身手却是从未见及,霎时便失了方寸,右臂勉强接招,虽左臂威力极大,却全无还击之裕,不觉暗暗心惊。
十招过后,但见伊于成身法似乎突然慢了下来,双掌划成一个半圆斜推正至,沙里锋眼睛一亮,心道“若不逮住此等良机却待何时”?跟着,奋臂接掌,随即左臂突然拍出,直直扣向其脑门,本拟一掌震毙,便近半尺时伊于成身子突然后滑三尺,跟着双掌再次袭来,沙里锋左臂力道刚刚使尽,正待收掌,但听得“咔嚓”一声,便已折断!
伊于成见沙里锋跌倒在床边,满脸惊怒、不解、沮丧、茫然,轻轻舒了口气,平静地道:“时人都道你是‘独臂’,只我知晓这个秘密!”
沙里锋似乎仍然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颓然道:“你……你这是什么武功?”
伊于成并不回答,却道:“我要你退居大漠,从此不准滥杀无辜,否则——便是追到‘通沙河’也是饶你不得!”
沙里锋点点头,继续追问:“你这是什么武功?”
伊于成道:“玉蝉无极功!”
沙里锋听到这五个字突然长啸一声,悲切地道:“这是江湖上黑白两道人人梦寐以求的武林……神话!”说完,一把抓起墙上的一柄短剑“哧”的一声斩断左臂,鲜血飞出,溅在陈锦花身上,吓得她尖声叫道:“啊——你……”跟着,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永远也说不出来了。因为那柄短剑已插在她的喉咙上。
伊于成道:“为何要杀她?”
沙里锋似乎如释重负,喟然道:“想我沙里锋半世为人,从未干过一件好事。这个女人恶毒无双,这十几年来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商客死在她胯下,除恶就是扬善!”
伊于成微微摇头,叹道:“话虽如此,杀人究竟是不该的——你好自为之!”说完,只见灰影一闪,人已不见,右边一扇窗子的窗帘飘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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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戌时,六人抵达库车境内,两日后穿越疏勒,来到葱岭脚下。
张骞记得儿时读到的《山海经·大荒西经》有言,“西北海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相传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够到达天界的路径,“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故事张骞早是听了不知多少回,每次听来都会对共工的这种英勇个性非常钦慕。没想到年近不惑,居然有机会一睹这“仙山”真容,不觉快慰无限。抬眼远眺,只见群山起伏,连绵逶迤,雪峰耸立,直插云天。
三日后,六人终于攀上雪峰,放眼所及粉妆玉砌,一片银白,望不到边际。草木山石尽为冰凌所裹,或高数丈或厚数尺,人马蹑行,左右晃摆。寒风凛冽,挦绵扯絮,蹊径崎岖,寸步难前,空气稀薄,极耗体力。六人虽都穿着厚重的绒皮大衣,然仍是深感奇寒无比,每迈出一步都是万分艰难,随时皆有坠崖的危险。六人中只有张骞和车血仇没有武功,四人前后护持,不敢有丝毫大意,艰难地跋涉向前。
忽然,一阵寒风袭来,张骞激灵灵打个冷战,拉着伊于成的手战战兢兢道:“伊少侠,此……刻……”说到这里,忽而一个喷嚏打出,身子一抖,脚下滑出半尺,撞到右边的车血仇,只见车血仇一声惊呼,紧跟着便听得右边高山上“轰隆”一声巨响,一块房子大小的巨型雪块登时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声哗啦啦狂卷而下。
公孙卓玉常年浪迹江湖,这葱岭天山山脉少说也走了一二十遭,她知道天山终年飞雪不断,却又极难融化,脆弱的雪层往往刚好支撑住上面的积雪,只要受到任何外力甚至呼喊所发出的微微震动,下面的脆弱雪层就会塌陷,由此而引发雪崩。方才便是车血仇一声“惊呼”而致暴风骤起,最终导致积雪如潮,而左边则是百丈冰崖。当此之际,不遑多想,公孙卓玉提一口真气厉声道:“伊于成阿依静,护卫张使君!”说完,一把抓住车血仇,顺手甩出白蟒长鞭缠紧甘父右臂道,“抓住”!话音未落,只见三个身影“嗖”地向前射出三丈,跟着弹跳起落数下,复跃五丈多,一齐趴在冰面上,顿感浑身乏力,仿佛害了一场大病。
一盏茶后,积雪停止了滑落,三人身上皆被溅雪掩盖,竟达五尺之厚!
公孙卓玉先自爬起,拍去身上的碎雪,望着眼前突然隆起的一座高达十余丈的雪墙骇然道:“真险!”
甘父扶起仍自惊惶不已的车血仇,旋望了一眼身前左右,结结巴巴询公孙卓玉道:“公……公孙女侠,张……使君——”公孙卓玉见他额头上突然冒出豆粒般大小的冷汗,知其乃忠义之士,向他微微颔首,抖出手中白蟒鞭在身前一丈处“刷刷刷”狂舞一阵,张骞伊于成阿依静的身影立时剥露出来,三人俱各安然。
张骞想起方才只因自己一个小小的“喷嚏”便差点酿成大祸,歉然道:“方才……方才只因在下一时……”
公孙卓玉感念张骞一片丹诚为国为民,不惜舍身忘死跋涉万里,心里早是佩服之至,不愿其见窘自责,截断他的话道:“张使君请勿多言,我们一行五人既是誓死护卫使君周全,这一路上的安危自是由我们承担,使君但请宽心。”
车血仇本是随行回返月氏,不想公孙卓玉将他亦列入其中,足见并无分别之心,忻悦不已,拱手道:“公孙女侠言之确确,使君切勿自责,只要到了大月氏,在下保证一切关窍处尽……尽不劳使君忧心!”说着,握紧右拳在胸脯上“嘣嘣嘣”地狠狠捶去,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连日来,伊于成尽是抢着和阿依静说话,公孙卓玉乃前辈高人,张骞博学稳重,是以车血仇一味缠着甘父窃窃诳语。起先甘父听其天南海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地吹嘘,只是默不作声地冷笑,后来又见其似乎除了嘴皮硬外再无其他本事,便渐渐不耐烦起来。这会见其大言不惭,正欲讥诮几句折其锐气,却听张骞恭敬道:“阁下厚意张骞感念不已,讨扰之处容请多多担待!”
阿依静早知其乃一落魄商人,全身上下破破烂烂不说,那日在凤仪楼抢着要与陈锦花结账,也不知磨蹭了多久,剩余七八两银子却并未交还公孙卓玉,大家都只作不知。
车血仇见张骞礼数备至,似乎对自己的话极是信然,眉飞眼笑道:“使君,在下这十多年来云游四方,行迹所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往不利!只要到了大月氏,在下……”
伊于成压根没正耳听车血仇说话,只是东张西望,似乎厌烦不已,忽然指着方才雪崩的那座山舌挢不下,结结巴巴道:“看……那是什么!”
车血仇正说到兴至,被他突然打断,瞪了伊于成一眼,见五人皆凝目向北,不觉亦折身抬眼瞧去,只见十丈处那座大山山腰上有一个方圆半丈的岩洞,四周尽是大块大块洁白透亮的冰凌,远远瞧去那岩洞便似一口横置的黑井。
六人近前,只见那岩洞亦为一块约半尺厚的冰凌封住,光溜若镜,放眼洞中,直视无碍。忽而,阿依静拉拉伊于成衣袖,喜道:“看啦!雪兔哦——”
上山前六人虽各自备了足够的干粮,由三匹马背驮,然行到第四日时,其中一匹马不慎滑下冰崖,因其绳索相连,不及开解,六匹马相继坠下,急得张骞跺脚长叹,嘶声道:“没了干粮,如何走出这茫茫雪山!”
幸得伊于成轻功卓绝,当即折回山腰在高大茂密的云杉林中打来五六只雪鸡,大家方不至挨饿。
此即正是第六日,雪鸡昨晚已吃尽,恰是饥寒交迫的时候,大家如何也想不到一场雪崩竟送来了这许多美味,欢喜无限,自不必言述。
阿依静趴在冰凌上,一双美眸抵上去,摆出一副淘气的神情来,似乎要看个够,记住这些可爱雪兔的模样。
在伊于成眼里,阿依静一直是一副冷艳的形象,虽是爱恋,亦且敬畏。这会见其真情流露,亦凑上去微微一笑,轻声道:“静静,将来我要送好多雪兔你养!”
阿依静霍然回头,鼻尖差点触到伊于成脸上,忽而想起在望天崖前伊于成冒失的那一吻,不觉俏脸飞红,倏地侧过头去,撅起樱唇,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
公孙卓玉站在二人身后,侧目看了伊于成一眼,但见他眉清目秀,英气勃武,与阿依静确是一对少年璧人,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莞尔道:“你们两个看够了没有,却不能叫我们挨饿哦!”
两人见说,讪讪地退开,只见甘父从腰里拔出一把短刀,沉着力量在那厚厚的冰凌上划了一圈,轻轻卸下来。接着,但见一条白鞭在洞中如蛇狂舞,状若戏台上飘逸的缎带。不多时,三四十只雪兔皆个被击晕在地。
车血仇见公孙卓玉一条看来并不起眼的白鞭竟如斯神妙,不论兔之大小老幼,或远或近,皆是无伤,且无一遗漏,其力道使将出来确乎运展得恰到好处,不差分毫。似乎看得呆了,对公孙卓玉又是高帽一顶顶送过去,吹嘘赞扬了老一阵。公孙卓玉虽心知其擅阿谀拍马,本无心动,却也甚感通体舒泰,不禁摇头默笑,忖道“怪道我月氏亡国丧志,只因尔等俊才太多——治世不济,乱纪有余!”
甘父伊于成将这些雪兔照公孙卓玉的吩咐藏在拼成的冰箱中,然后再用雪水清洗岩洞,忙了好一阵后,车血仇阿依静已从不远处的雪堆里扒出几捆柴火,众人分工协作,一顿饭功夫不到便将洞内烘烤干燥。甘父车血仇自去杀兔剥皮,生火烧烤,阿依静伊于成则服侍公孙卓玉和张骞歇下。
张骞环眼四望,只见洞高一丈有余,长阔不一,但极是规则,恰可容得六七人居住,不禁抚掌大笑:“想不到在这荒蛮苦寒之地竟也有个如此好的住处,真是天无绝人之处!”
阿依静最欢喜听张骞说话,总觉得他言行举止间无不展露出一种格外的不同,至于究竟哪里“不同”,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觉着远比那些江湖侠士更有深度,更有一种她所倾慕的气质。而这种气质在伊于成身上也不是没有,但不够明显,不够独特。后来,她才从公孙卓玉称赞张骞的话中找到了答案,那叫“才华”,也叫“智慧”。尽管张骞极少开口,但只要见到他说话阿依静总是细心聆听,生怕错过一字半句。
公孙卓玉见阿依静的神情突然变得呆滞起来,抿嘴一笑,道:“静静,这也叫‘上天有好生之德’。”说完,忽而想起“积善成德而圣心备焉”的句子,眼角露出一抹惭色,柔柔地看着阿依静,尽是一种说不出的爱怜,似乎真想好好教诲她这些自己打小便会的道理。
张骞见公孙卓玉对汉文化竟是如此了然,喜道:“想不到公孙女侠对我中华文化也钟爱有加!”
公孙卓玉微微欠身,显出一副婉婉有仪的姿容,晏晏道:“家父先时随客商到过大汉,是以曾学得一二,班门弄斧而已,使君见笑了。”
张骞摆摆手,郑重道:“女侠不必过谦,本使虽于汉文化颇有见解,然对于西域诸国的风俗习惯、文化特征、山川地貌等等却是一片茫然,之于大宛、康居、大月氏更是犹若天外来客,浑不知情。只是先时耳闻甘父简略口述一二,至若实情届时还需女侠不吝赐教!”
公孙卓玉轻轻点头,正欲开言,甘父车血仇已从洞外进来,故意咂嘴弄舌,高声道:“香喷喷的雪兔,看一眼便能勾出肚里的馋虫来哩!”
张骞见说得巧妙,加之确实饿极,哈哈一笑,亦不顾及多年来坚守的用餐礼仪,接过一只兔腿便啃了起来。吃过几口,方慢慢嚼出滋味,不由微笑默叹。猛一抬头,方才还架在杉枝上的一只整兔竟早被风卷残云般啃得尽剩下一堆骨头。
甘父见张骞一副惊愕的样子看着自己和伊于成,讪讪道:“还有,还有三只,大家尽管放开肚皮了吃!”
伊于成见说,一跃而起,跑到外面照看火势,生怕烤糊,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杉枝。对于这种谋生技能,伊于成几乎熟悉得宛如知道自己有几根手指头一般。何时翻动,何时添枝,哪处先烤,哪处皮薄等等,闭了眼他都能将这雪兔烤得香飘四溢,望之垂涎!
“啊呀!”
“你,没事吧!”
伊于成见火势不够,探下头去闭着眼,提一口真气徐徐吹去,却不想一阵寒风刮过,一缕轻灰眨入阿依静眼里,急得她慌忙捂住左眼,望着灰头土脸的伊于成语笑嫣然,不知如何是好。
“别动,别动啊!”伊于成边说边抓起一团雪使劲地搓净双手,在胸间口袋抽出那块巾帕,递给阿依静,赧然道:“用这个!”
阿依静低头一看,正是当日自己在铁刀峰崖底因感念伊于成冒险相救之恩而送他的那块巾帕,霎时低眉垂眼双颊飞红,嗫嚅道:“你……你还……留着啊!”最后三个字低得连她自己似乎都没听见,一把抓过,娉婷轻转,冲入岩洞。
伊于成自是绝非傻子,眼见阿依静这副神态,内心狂喜难搔,右脚一滑,三只已烤得油脂渐浮的雪兔“啪”的一声落在炭火上,霎时裹上一层厚厚的烟灰,像是蘸了通黑酱,不禁苦笑无状,心道“当其得意可矣,形骸却是或忘不得,好在雪兔非止三只”!
当晚,六人饱餐一顿,安然睡下。
公孙卓玉虽正值中年,容颜依旧,风致嫣然,然近年来思念慕容兰成心切,睡眠却极是不好,非临中夜不得入睡。洞外狂风怒吼,洞内鼾声起伏,公孙卓玉只要闭了眼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当年情郎的模样,嘴角浅笑,心里却悲切撕痛。黑暗中,她索性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洞口的那团跳跃着的柴火,一脸茫然。
突然,她那清澈明亮的眼睛转回来,向身边的一块微微凹进去的巴掌大小的岩壁望去,似乎发现了什么。
起身走近一看,只见那块微微下凹的岩壁上有一束极是微弱的碧绿色的亮光——一枚宝石扳指!
及至此时,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似乎开始沉重起来,迫得呼吸困难。因为她认得这枚深深嵌入岩壁的扳指,正是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她送给情郎慕容兰成的信物!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亦是雪夜,焉支山的雪虽然没有这天山的大,却也洁白净亮,恍若盐花铺地。
那一夜,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眼前这个男人,自然也包括所有关于“希望”和“寄托”之类的美好情愫。
那一夜,她对他道:“这枚扳指,你留下,我要你刻刻想着我念着我!”
他接过,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柔声道:“我留下,以后还要刻上几个字,亦是我对你的情意。”
她娇羞一笑,盈盈道:“哪几个字?”
他神秘道,“把你耳来,我怕叫旁人听见这个只属于我们的秘密”。说完,八个清晰的令她欢欣雀跃的声音跳入耳帘:玉馨其德,卓尔乃成。
她侧过头来,忘情地看着他,冁然而笑:“我们的名字在其中!”
他看着她,极是欣赏地微笑,算作回应,仿佛这便是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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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黑暗中,岩洞里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闷响,公孙卓玉已吸出了那枚扳指,拿到火光处一照,八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玉馨其德,卓尔乃成”。
公孙卓玉或许永远也无法明白:十七年前,慕容兰成便是在前方三十里的凌山顶峰为“千毒剑叟”潇湘客毒剑所伤,后被挟持于此。慕容兰成自知无幸,不愿定情信物落入潇湘客之手,是以使出周身残力悄悄摁入岩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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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光熹微五人已醒来,不见公孙卓玉身影,只是石案上留下一张信笺,道是:临事有因,不候面辞,于路珍重,月氏再聚!
四人尽皆愕然,把眼瞧着阿依静,阿依静却并不吃惊,笑道:“我师父就这脾性,来无影去无踪!”
五人在这洞中遮风避雪,饥食雪兔,渴嚼冰凌,休整两日后继续西行。攀越凌山时车血仇不慎跌入冰窟,霎时便叫冻住,成了一尊永恒的冰雕。
两日后,四人终于翻越葱岭,走出了这九死余生的西域。
眼前,树林阴翳,百草丰茂,飞禽走兽,杂然其间,恰是一片陌生而广袤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