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一举画笔的手早已酸痛。
从宾馆回来后她便一直在作画,已经完工的画全部都是凡凡的模样,过去和现在的“凡凡”是日常积累的作品,长大后的“凡凡”全是她脑海里的构想。每一幅画都在诉说着一种心情,一个母亲厚重的爱与寄望。特别是她构勒出来的少年、青年、中年“凡凡”,那是一个从男孩到男人、从阳光热血到谦谦君子的蜕变过程。
也便是她理想中的“凡凡”!
画夹上即将完工的却是那天离开的霍民:逆风而行的男人,沧桑孤寂的背影,飞舞在空气中的眼泪……
画的时候她的心中充满了爱与痛、思念与心灵的契合。画完后,她却在那幅画上狠狠地打了一把叉。
终是幽怨难消!
后来,她画了榆生的侧影,入木三分,栩栩如生。但那画终究也逃不掉被她撕成两半的命运。
最后一幅却是天涯海角石,高高的浪花,散落的玫瑰花瓣……
她还想继续作画。
但是,抬首,见天空已泛鱼肚白。
打开手机一看,凌晨五点多。
略作犹豫,她抽出两张画纸,分别在上面写道:《耄耋双亲》、《最简单的幸福》。
随后,她顺手拿过日常背的小包,便匆匆出门了。似乎是去逛一次街,打一场牌,抑或是买个菜什么的。
一扫之前的悲切、哀痛,她的神态特别恬静、平淡!
她乘坐电梯下楼,出安全门,经过绿树扶疏的庭院,也经过了榆生的车旁。
但是,她没有看到他。
一如他睡着了,也没有看到她!
她乘坐第一班车到了省城,再转乘飞机去三亚。登机之前她打了个电话给卢燕,告诉她自己出去清理大脑内存,凡凡就拜托她了。卢燕自是大力支持,再三叮嘱注意安全,尽情的玩,带个新脑袋回来。女一笑笑,拍着胸脯做保证。
之后,便将手机关机了。
去天涯的路还是那么长,去天涯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了。曾经那是带着一份对婚姻对爱情的坚定和美好的祈愿走在这条路上。
而今,心依然坚定,却坚定着一份对人生意义的丧失!
天涯终于在望了,她似乎看到了三年前洋溢着幸福和青春朝气的自己。
三年了,一场错误而不该存在的爱恋将她变成了一个神经质式的女人。为爱痴、为爱狂、为爱揪心、为爱患得患失、为爱小心翼翼……
值吗?不值,如果可以她只想回到三年前的温馨宁静。她不要来天涯,不要遇到他!那个骨子里只有名利,却披着爱情的华丽外衣剥夺了她终生幸福的男人!
而今,没有爱恨、没有悲喜,只有看透□□的死灰!
山盟海誓是什么?夫妻恩爱又是什么?在人性面前都无足轻重得犹如这踩在脚下的一粒粒细沙。
天涯越近,天色越暗。
没有了太阳光的照射,渐渐地,海水回归漆黑——岸边星星点点的昏暗灯火远及不了的漆黑;无边无际地绵延着的让人心生恐惧的漆黑!而那一朵朵的黑浪就像死神张牙舞爪着的千万只巨手,它们挟着强劲的呼啸声而来,想要吞噬的又何止是一具小小的身体?还有意志,还有信念,还有活着勇气和力量!
游客散尽的天涯海角已不仅仅是冷清,更多了份了无生机的悲绝。
天涯在即!
女一一步步走近、再走近……
触着冰凉的天涯石犹如抚着爱人寡情的心!
可是,爱人是谁?谁是爱人?霍民?榆生?
侬本多情,多情终是空遗恨!
“……到了天涯便止步,切勿绕过天涯去海角,那是路的尽头。切记,切记!”女一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回荡着当年导游的话。
久久凝望着天涯石!
她这一世的悲喜情愁似乎透过眼神一点一点游离到它的身上,并慢慢渗入到它的灵魂深处。
它的身体渐渐回温,浸泡在她的情感里,不可自抑!周身散发着惺惺惜惺惺的悲悯、哀伤、缱绻悱恻,又蕴含着一股强劲的对生命热力的渴求!它将自己的心绪聚成一股强大的气流,紧紧包裹、缠绕着女一。
——只愿唤醒她、感召她,让她就此驻足!
可是,女一却毫不解情,也不领情。她用顽强的理智抵拒它憾恨了千年的孤标冷寂。
一转身,便走到了天涯的背面——海角!
至此,路已走到尽头!
阴冷、悲凉、凄切、绝望之感犹如万箭穿心般呼啸着刺透她的心房!
缓缓滑下身子,她哆嗦着手摸索了几次,终于拿出手机。拔通榆生的电话——那一串被她删掉了,却在上一次分手又复合后刻意记在心里的数字。语气平淡却满含悲绝地道:“我走到了海角,走到了路的尽头!”
说完后,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便将电话挂断了。
即刻,她又拔通霍民的电话:“我把凡凡寄托在卢燕家,你将他接回去。凡凡以后就拜托你了,请别委屈他!”
同样,直接忽略掉电话那端的呼喊。一气说完,便挂线、关机!
她将手机随意扔在一边,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沙地上,背部紧贴着高高矗起的海角石,眼神空洞地直射向浩瀚天际。如果能够像飞禽般在它广阔无垠的怀抱翱翔肯定很好、很美。至少,自己是沉醉的、自由的!哪怕扑腾的翅膀会划伤云的肌肤,哪怕震荡的气流会让再强大的胸怀也深感不安!
就像现在,她的思绪在她的脑海里漫游着,多么随性,多么畅快。却将她整个人由内而外、由主干神经到神经末梢、由器官到细胞统统伤了个无处循形。
她想到了霍民,想到了他们的婚姻,他们的爱。不可否认,初时那也便是爱。只是我们的情感衰老的速度远比我们的年龄衰老的速度要快,它在我们的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却过早地衰竭了。如果我们曾像呵护怀孕初期的女人般用心呵护着我们的婚姻,那它的生命期是否会跟我们的生命同步呢?
她一点也不愿想起榆生,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他让她像向日葵面向太阳一般执着而忘俗地面向爱,而他也像太阳一天一天、一点一滴将毒投在向日葵身上一样将死亡的毒液洒在她的身上。
爱,于生命而言是最无畏浩劫的悲壮和热烈!因着名利、因着情yu它却又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小荷和梅子是两个跟她毫不相干的人,但是她们却像鬼魅一般追随着她的思绪,撕裂着她的神经。她们便是时下里藏匿在女人身后,娇艳于男人跟前。以征服男人,从男人身上谋取利益,达到个人享乐及获取生活资本的女性。她瞧不起她们的生活方式,但恰恰是她们的出现让她明白了,所谓思想的俘虏和吸引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对于男人而言,新鲜与鲜亮才是最致命的诱惑,最真实的需求!
对谢玲,她确实心存愧疚,又深感自惭形秽!到今天她才明白,她为什么美丽却高贵,大方却冷艳。那是她为了生活不得不混迹名利圈而刻意为自己涂上的保护色!她才是做女人的最高境界:美艳动人、大方得体,又遥不可及。一个优质的女人原该是自尊、自重、自爱的,用本身的才情和睿智力争男人的尊重,力阻男人的喜爱!被尊重是魅力的体现,被喜爱却难免有浅薄与轻浮之嫌了。
她的脑海里还涌现出很多很多的人事,却没有一样是她抓得住的。就犹如银河系里那一颗又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她看得真切,它们似乎也在为她闪亮,可却永远不属于她。
这种孤立无援、无依无靠,又毫无信念的感觉让她彻底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她对着自己凄然一笑,用手撑起身子,机械性地站直。左转身,一步一步往漆黑的大海走去……
她竟毫无犹疑和畏惧之色,她似乎是海的女儿,寻着海的呼唤而去!
海水淹没了她的大腿根,一个浪花掀起,她的全身都湿透了。铺天盖地的凉意将她的神经刺激得一片狂乱,压抑在心内的痛、恨、悔终于全然爆发出来,她像疯子般挥舞着双手,对着空旷无际的大海悲恸绝望地喊道:“如果有来生,绝不相见,绝不!”
喊完后,她便往海水深处狂奔而去,任凭逆风怎样挽留也无法阻止她的脚步……
一个为情而生的女人,若不信情,便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和意义!这便是她的执念,这也便是她敢于赴死的勇气之所在。
她已完全浸泡在海水里了!
她忽然奋力遨游起来,她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让心身自由,让心灵没有负重!
但是,仅仅十来分钟后,身体的疲乏、个体的渺小及大海的阴森,便让她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感。
她怕了,她终于怕了。
在生与死之间,活着的意念突然那么强烈!
我为什么要死?我有什么资格死?我还有父母,还有孩子,为了他们我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生来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我更是一个孩子,一个母亲。我怎么能为情而死呢?
我还有两幅画没画完,指望谁来完成呢?只有靠自己,这世上任何的事情都必须要靠自己!
既然曾经那么有勇气、有胆略,能撕心裂肺、耗尽生命地去爱。为什么现在却没有勇气好好地活下去,开创属于自己的人生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也没有天长地久的性,却有天长地久的亲情。
是的,亲情,我最该要为之付出的亲情!
她奋力往岸边游去,求生的意念比当初求死的意念还要强上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但是,一个巨浪打来,将她高高地掀起。
卷入、落下!
她的身子不再由她做主,她的身子便交付给了这强大的恶魔——大海!
她唯有随着浪花慢慢地沉入海底。
她感觉到了死神的逼近!
呼吸越来越困难,生命的迹象在慢慢抽离。
挣扎,再挣扎,无以言说的痛苦挣扎!
曾经和榆生欢爱时,她觉得自己便是快活的游鱼。如今,终于能像鱼般呆在水里了,却没有快活,只有濒临死亡的绝望和恐惧。
人就是人,终究不是鱼,人离不开陆地,鱼离不开水。女人离不开爱,也离不开婚姻。
若爱,便专情;若婚,勿亵玩。否则,你在“因”里贪食、快乐了一分,便要用十分的“果”来偿还!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已无力指挥四肢抗衡这翻天海浪,更无望的是即便有指挥也未必能执行。
身子在暗黑中随波逐流,大脑飘过千万幅过往生活的场景,曾经的快或不快都转化为丝丝甜美、幸福,悄悄地温暖着她逐渐冰凉的肌肉、骨头和血液。混沌中,她的嘴角绽放出婴孩般恬静、安适的笑容。她的心灵终于回归到了初时的明净欢快,她开始怀念生活的味道了。
但是,海底除了可以噬尸的群鱼,却没有住着神仙!
一滴冰凉的充满了对人世万千眷恋的眼泪划过眼角……
——最后的气泡连同最后的眼泪沉没在海底深处!
海面上却没有她挣扎过的痕迹,也没有半个气泡和半滴泪!
海,一如既往地无边无际无尽头;海水,一如既往地翻滚、汹涌、澎湃。
天地万物一如既往地生生不息,而她的生命却已像尘埃般消失。来不及选择,来不及后悔,来不及再度妍开!